水墨畫里的大寫意,是個妙東西。不求畫得跟真的一個模子,講究的是幾筆下去,把精氣神全勾出來,提筆就帶情緒,落紙就見心思。這路畫法,明朝的徐渭開了頭,到了近現代,齊白石又給它添了新意思。倆人手底下都畫過蟹子,拿這蟹子比一比,就能看出大寫意是怎么一代代傳下來,又怎么變出花樣的。
一筆墨,兩輩子的傳承
徐渭和齊白石畫蟹,骨子里是一路的——都不愛在細枝末節上較勁,講究的是“畫魂不畫皮”。
黃甲圖(國畫)114.6×29.7厘米 明 徐渭 故宮博物院藏
徐渭那幅《黃甲圖》里的蟹子,真叫絕。蟹身就三筆濃墨,看著隨意,可那圓鼓鼓、沉甸甸的勁兒全出來了;蟹螯勾得細,卻帶著股子張牙舞爪的兇相。最妙是蟹腿,墨色有濃有淡,線條有直有彎,看著就像那蟹子正橫著往水里爬,腿一伸一縮的,活泛得很。這哪是畫蟹?是把蟹子的性子畫出來了,就像老南京人深秋吃蟹,不挑大小,就圖那口鮮靈勁兒,滋味全在那股子活氣里。
齊白石畫蟹,也是這個理,不愛啰嗦。他自己說:“余之畫蟹,七十歲之后一變,此又變也。”七十歲后,他畫蟹殼,幾筆下去,筆縫里就顯出殼上的凹凸,跟摸得著似的;蟹腿剛勁,一筆是一筆,卻能看出橫行的架勢。群蟹圖里,有的墨濃,有的墨淡,有的尖臍(雄的),有的團臍(雌的),腿伸得長還是蜷得短,都不一樣,跟河里撈出來的活物似的,亂中有序。這種少費墨、多帶勁的能耐,正是從徐渭那兒學來的,一點不含糊。
蟹子肚里的心思,各有各的味
可畢竟差著幾百年,倆人的蟹子,藏的心思不一樣,看的角度也不同。
徐渭的蟹子,帶著股子文人的犟勁。他這輩子倒霉事多,懷才不遇,心里的火氣、怨氣沒處撒,全潑在畫里了。除了《黃甲圖》,他那《蟹魚圖》更有意思:蟹子半藏在水里,半露出來,看著跟要飛似的;旁邊的魚翹著頭,尾巴甩得歡。這哪是魚蟹?分明是他自己——有時候想藏著,有時候想蹦出來,一肚子不合時宜。《黃甲圖》里,荷葉都枯了,透著股冷清,可蟹子卻“氣豪粗”,配的詩說“養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獨傳臚”,明著說蟹,暗地里罵那些沒本事卻當官的,筆墨里全是狂傲。
齊白石 群蟹圖 136cm×45cm?1920年 湖南省博物館藏
齊白石的蟹子,就接地氣多了。他是莊稼人出身,看蟹子就像看地里的莊稼,親得很。他畫蟹,常配上大芋葉,蟹子在葉底下爬,一股子田埂上的自在勁兒。那時候西洋畫剛傳進來,他悄悄學了點光影門道,畫蟹腿時,筆鋒一轉,就帶出點立體的意思,看著更實在。有人說他畫得“太俗”,像素描,可老百姓愛看啊——這蟹子,是飯桌上的下酒菜,是田埂邊的玩意兒,透著日子的熱乎氣。這哪是變味了?是給老畫法添了新滋味。
徐渭的蟹是下酒的辣菜,齊白石的蟹是配粥的小菜,味不同,可都下飯。
從徐渭到齊白石,這蟹子畫得明白:大寫意這東西,跟老南京的鹽水鴨似的,鹵子(傳統)不能變,可火候(時代)得自己掌。徐渭用筆墨澆胸中塊壘,立了寫意的“骨”;齊白石拿生活當料,給這骨頭上添了“肉”。倆人手底下的蟹子,一個狂得有風骨,一個俗得有滋味,合在一塊兒,就把大寫意的道理說透了——守住根本,再摻點自己的真性情,老手藝就永遠活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