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是水鄉的動詞,總在流動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它不似山巒般亙古靜立,而是以靈動的姿態串聯起兩岸的生活圖景。
里下河的橋深諳留白之妙。三步、五步、七步,至多九步的跨度,恰如中國畫的計白當黑。打下幾截橋樁,擔上幾塊橋板,哪怕只一根橫木斜臥,一塊石板橫陳,便消弭了岸與岸的隔閡。這些謙遜的構造者,甘愿以駝背的姿態俯身水面,卻能讓滿載稻谷的舟船從容穿行——這是水鄉的生存智慧:真正的承載力,往往藏于俯身之時。
水鄉的古石橋是時光的見證者。青石階上的凹痕,是歲月用草鞋和粗布鞋寫就的碑文。挑擔人踩著祖傳的節奏,第三步晃左肩,第五步換右肩,如同遵循某種古老的韻律。這些凹陷的印記,清晨托起沾露的腳步奔向田野,傍晚又承接帶著泥土芬芳的歸途。橋欄是四季的觀禮臺:春看新綠爬上墩石,夏觀荷浪輕吻橋腹,秋聽蘆花與風絮語,冬賞霜雪為石橋披甲。云影在此徘徊,魚群在此嬉戲,連稻香也在此駐足。
望仙橋的傳說雖美,青石繩槽卻道出更動人的真相——南宋嘉定年間,十村共筑的民生史詩。漁人小船停在橋下補網時,竹梭在尼龍線間穿梭,驚醒了打盹的魚鷹。主婦們伏在欄上擇菜,莼菜碧綠的汁液滴落橋石又聚散到水里,引來成群的鲹鰷。最妙是夏夜,橋欄化作銀河的鏡框,躺在涼席上可見星子墜入櫓聲攪碎的波光。滿月夜獨立橋心,恍若站在時光的脊背上,前可見童年柳笛,后能聞暮年茶香。這時的橋,是鋪滿月光絨被的搖籃。
橋洞是水鄉的聲腔博物館。晨霧里婦女搗衣的"梆—梆—"聲,正午貨郎"咚咯—咚咯—"的撥浪鼓,娶親船過時嗩吶在穹頂下的三個轉音是高潮。老輩人說,這些聲腔在替水鄉記著時辰。洪水季方見橋的筋骨,濁流中弓起的脊背,是把危險彎成彩虹的韌性。那些趴在濕滑橋面夠浪花的孩子不知道,他們觸碰的,正是橋最柔軟的鎧甲。
橋頭藏著水鄉的密碼本。東邊第三塊石板松動,是民國三十六年游擊隊藏情報的暗格;西側槐樹上的刀痕,記著光緒年間鹽販的械斗;最不起眼的北角,埋著水鄉第一個留學生帶回的鐵皮鬧鐘,至今走得分秒不差。我們在這里聽殘荷私語,看飛雪織簾,數落紅記賬,與斜陽對答——每個瞬間都是橋新寫的注疏。
造船匠最敬畏橋。新船下水要量三次高度,如同文人過孔廟必要下車。遇特別低的古橋,得候退潮才能過。船老大往橋墩拋兩枚銅錢,不是迷信,是告訴橋:后生叨擾了。
橋比人更懂告別。游子遠行,總在橋上踩三腳,把霧靄、夕照、蛙鳴都碾進布鞋底紋;歸來人卻輕手輕腳,怕驚動橋縫里蟋蟀守著的童年記憶。老人說,真到了走不動那天,就去橋上坐坐,流水會替你記得一切。
如今新橋氣派,鋼筋鐵骨能并排跑四輛拖拉機。但老輩人仍愛走石橋,說那腳步聲聽著踏實。孩子們倒發現了新玩法——數高鐵掠過要幾秒,這大概是古橋教給水鄉的最新語法。
水鄉的橋懂得無常之美。該傾時傾,該圮時圮,如老樹順應枯榮。但那些青苔覆蓋的凹痕,那些在拱券間回蕩的聲波,那些突然撞入眼簾的倒影——當橋身與水中影合成完整的圓,分明是通往澄明世界的旋門。這些記憶的瓷片,終將拼出比花崗巖更恒久的圖案。
橋是水鄉的標點系統:逗號讓急流小憩,分號為篷船分行;句號終結擺渡時代,冒號開啟新的對話;而破折號,永遠指向未寫完的篇章。它們共同構成大地的五線譜,每個水鄉人都是躍動的音符,在橋的語法里,完成自己平仄相生的生命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