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錫庚,這位從江南水鄉走出的漢子,以鋼鐵般的意志,演繹出一部信仰與人生、書法與生命的史詩級傳奇,此刻,他依然在演繹中國版保爾的敘事。
一、水鄉情懷,信仰的誕生
1957年,張錫庚先生出生于江蘇無錫市江陰馬鎮,水鄉不僅給了他生命的搖籃,而且鑄造了他的靈魂,錘煉了他不向命運低頭的意志。水鄉的情調編譯了他詩意的密碼,也為他日后的藝術人生提供了最原始的養料。多少年后,他聯想到他童年放牛的經歷說:學習書法需像老牛反芻一樣不斷揣摩、不斷回味,這樣才能真正消化吸收。在這里,父親和大哥為他指明了人生奮斗的方向,即讀書是唯一改變命運的出路。兩位小學老師為他打開了知識的大門。
在少年張錫庚失去雙親的至暗時刻,水鄉人用特有的溫情將他從濕漉漉的冰河中打撈上來并給了他一束光。貴人村支書扶持他穩健地走向人生第一站:讓他做村、鎮辦廠團支書,爾后推薦他上大學。正是黨的關懷、家鄉的深情讓他改變了人生的軌跡,讓他看到詩和遠方。一個信念深埋在他心底:他要奮發工作,做一個對大家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一旦有了信仰,行動就沒有任何障礙了。高中畢業后張錫庚選擇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養豬,大伙都嫌的又臟又臭的被撂下的豬場,他主動請纓去干。在大家滿眼驚愕、懷疑、不屑中,他硬是把豬倌做成了勞動模范。在鎮辦廠,他埋頭苦干自己并不喜歡的車工,為青年工人做表率。在學校,他每天為同學沖開水、打掃衛生,班級活動他永遠沖在最前面。他頂酷暑、斗嚴寒,硬把校黑板報長廊變成學校最靚麗的一道風景。他就這樣從不計回報地忘我工作學習,由此命運的大門兩次向他打開:他以無可爭議的群眾基礎被推薦上大學,以毋庸置疑的實績被提名留校。
張錫庚的兩次人生變軌,不僅是他從水鄉放牛娃、豬倌到城市人身份的轉變,更是為他藝術征程積蓄了必要的能量,即水鄉的詩性和韌性,永不言敗的拼搏精神和作為黨員的堅定信仰和不可摧毀的鋼鐵意志。這些成為他遭遇三次挫折時強大的精神支柱,當他被下放農場、遭同行排擠,尤其是遭遇重大車禍時,他都能絕處逢生,讓生命之花再次綻放燦爛的光華,讓書法藝術一次次蛻變,譜寫出藝術與生命共舞的協奏曲。
二、江南情調,文化的當擔
走出水鄉的張錫庚,并沒有定位于做一個閑適的城市人,當然那也是不錯的人生。在傳統文化與現代商業交相輝映的常熟,張錫庚如風云際會,似蛟龍入海,他很快確定了人生發展方向,即鉆研書法。彼時,他的第二個大貴人時任中文系主任的時萌先生出現在他身邊,可謂慧眼識英雄,憑借張錫庚的工作能力和在出黑板報訓練出來的寫作水平,時萌先生將他從農場撈回中文系,繼而送他到南京藝術學院進修書法。至此張錫庚開始書法人生之旅。
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睆堝a庚經常以這三者反省自己。作為仁者,張錫庚心懷感激,他常說:“我得到太多的恩惠,我能從失去雙親的放牛娃成長為大學教師,沒有饑餓、沒有寒冷,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還有什么怕失去的呢?”從那時起,無關名利,一心澤古,潛心書法,他先后入首都師大深造,再到國家畫院沈鵬精英班學習,同時在北京《中國書法》雜志做編輯。在這書法游學期間,他向古人學習,向今人問道,他放空自己,徹底埋進碑版墓志,獵取宋元諸家,留連于明清手札,扎根于“二王”。
行書條幅《送人游吳 假山擬宛陵先生體》90×49cm 張錫庚
作為智者,張錫庚不僅苦學,而且善學。就像他當年養豬不走尋常路一樣,用發酵飼料法把豬養得又肥又靚。在長期的是書法實踐中,他總結出行之有效的書學理念,如肌肉記憶法,即訓練技法的慣性表達;文化漂移法,即創作書法時注入思想審美判斷;反芻法,即精密分解點畫技法;丈量法,即以某一審美思想評估某一書家某一風格某一段書史。這樣,在張錫庚先生眼里書法史、書家、作品、技法、審美,澄明而透亮,他打碎了書法世界,構建了自己的書法小宇宙。
作為勇者,張錫庚的創新意識始終活躍在筆端。他創造性地提出“三變”書學思維:變體、變態、變法。變體,如以“二王”為根基,以魏碑變之;變態,即窮極字形變化之能事;變法,即變化章法筆法,如以手札形式組合成塊面,形成大幅矩陣。因此張錫庚先生的書法有姿有態,既有傳統人文書齋的書卷氣,又具有現代展廳的視覺沖擊力。由此他建構起當代書壇“二王”另一類型書風,即古樸、典雅又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書風,這是對當代書法創作學的一大貢獻。
作為師者,張錫庚自我摒棄了高高在上的權威。不管在學校還是在中國書協培訓中心,每一節課,他都與學生互動一起訓練,這不是自降身份,而是認為這也是自我學習的機會,無形中,他詮釋了“教學互長”的教育理念。
作為“新虞山書風”的開創者,基于耕耘文化、服務大眾的信念,他時刻沒有忘記社會責任。他置身于虞山特有的文化場域,一直致力于傳承弘揚虞山書法文化,使之與虞山畫派、虞山琴派相互輝映。他把江南情調的詩性與“二王”的墨韻相融合,并在虞山地域文化中孕育生長,進而發展為“新虞山書風”。張錫庚與他的同行者一起完成了書法史學的合唱,他以一支筆,一支柔軟的筆賦予了一座城文化學的意義。張錫庚的文化道義與社會擔當,為書壇提供了很好的范式。
作為書法工作組織者,張錫庚的社會學價值同樣有探討的意義。在擔任常熟書畫院院長短短的數年里,他策劃組織了全國書法“百強榜”、翁同龢全國書法展等重大活動,整個書壇為之側目,蔡樹農撰文說,張錫庚發動了“常熟起義”。張錫庚以文化的信仰撬動了書壇,書寫出一道炫麗的彩虹,如同他當初把平庸的黑板報長廊寫成眾多師生記憶深處最美的畫卷。
可是所有這些靚麗的身份似乎僅僅是為考驗張錫庚而鋪設的前奏,他預想的燦爛前景沒有如約而至,迎來的卻是滅頂之災,一場車禍幾乎奪走了他的一切,包括最基礎的健康,他的世界回歸于零。
三、束手有策,信仰的力量
2009年,突如其來的特大車禍致使張錫庚先生高位截癱,當時醫生斷言:他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生活了。更麻煩的是,彼時的他除了大腦、眼、耳、鼻、舌正常外,其余均喪失知覺。對于一個有思想有夢想的書家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比死亡更痛苦的狀態。無數個夜晚張錫庚想到死亡可能是更痛快的選擇,但他連選擇死亡的能力都沒有。他想:從此以后,難道就這樣一秒又一秒的數著等待生命的終結?他說:“我現在手腳都不能動,只能躺在那里,感覺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不能為社會創造任何財富,反而成了這么多人的累贅?!彼窒耄翰?,不,不能,連死亡都拒絕自己這無用之人,我不能再退縮了。于是他釋懷了,也坦然了,既然老天還給自己留下思想,那就讓思想主宰一切,從零開始吧。
此時,水鄉漢子的韌性、黨員的鋼鐵意志、書法的夢想逐漸拼接成張錫庚新的生命氣象,這一恢弘的氣象進而升騰為一個信仰,這就是他復刻保爾·柯察金,而且要做得更出色的那一個,哪怕付出更多更大的努力也在所不惜。一旦有了信仰,思想就有了力量。
草書《董其昌論用筆》100×49cm 張錫庚
他相信愛的力量。在張錫庚這次重大事故中,黨和政府及社會從未缺席對他的救護與關愛,常熟市委市政府第一時間出現在救護現場,會同醫生協商救治方案。此后,從上海、北京到常熟各大醫院都有領導、同事、社會各界人士,以各種形式提供援助,北京的書壇老友陳洪武、張旭光、管峻、洪厚甜等專程趕到常熟來看望他,劉文華一見到他哭得像淚人一般。如果說曾經的基層黨組織的關懷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那么這場全社會的大救援,則是他涅槃的能量之源。他把感恩的情懷化著重生的信念,這就是必須“站”起來。
瘦弱的妻子金愛紅抹干眼淚,比誰都堅強,因為她知道她每一秒的存在對于丈夫創造生命奇跡的重要性。為了治療,張錫庚做了喉嚨插管,他連講話都不能了,只能用眼睛來交流,太艱難了,但妻子讀懂他的每一個眼神,讀懂了他的痛苦、他的沮喪、他期望、他的頑強。無數次當他穿越死亡的虛空世界時,總能聽到她呼喚他回家的聲音。妻子十多年來日日夜夜的護理,張錫庚儼然成為她身體的延伸,不,幾乎是她身體的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他的行動只是她自我意識的投射,當她為他綁手,抓住他的手蘸墨時,他筆下流淌的不是墨汁,而是濃濃的愛,是生死之戀,也是生命的禮贊。這一刻相濡以沫、心心相印具象化了。
還有那群學生,如護法金剛不離不棄。張老師睡重癥監護室,他們睡走廊過道。在張老師空曠的時空里,他們給他帶來了人間煙火、帶來了歡歌笑語、帶來了筆墨書香。他們從事故發生第一天起,自發排出陪護值班表,近6000天無一日空缺,而且仍將繼續,他們創造學生陪護時間的奇跡。這樣的守護不僅是情感的需要,更是讓張老師一刻都沒有遠離書法現場,讓他的生命夢想始終在場。無盡的愛化作他堅定的信念,必須重啟,重返書法現場。
他相信拼搏的力量。張錫庚從來沒有忘記父親臨終遺言:我沒法幫你們了,你們只能靠自己拼搏了。當他踏入社會第一步時,就拼出十二分的努力,他拼出大家認可,拼出了希望。但這次災難太重了,這是與死神對賭,與整個宇宙在拼搏。為打破醫生的魔咒,先生張錫庚進行站立康復訓練,每次訓練幾乎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時常他痛得不行,渾身汗流浹背,妻子金愛紅說,息一會兒吧。他卻說,繼續吧。那一刻他卻已臉色雪白,眼珠凹陷,大腦一片空白,死神悄悄對他說:你死更容易,也不痛苦;你若想活,更痛苦更艱難,你選擇吧。他回答說:我選擇后者。終于他能站5分鐘了,能站10分鐘了,能站半個小時了,右臂膀也能動了。張錫庚重生了,這不是生命的復蘇,而是信念的再出發,他沒有健全的身軀,沒有人生的起跑線,只有遙遠的渺茫的光。從零開始,他要證明拼搏的力量,精神的存在,信仰的光芒,證明一切皆有可能。他要在無中生有,在虛空的世界種出彼岸花。
他相信書法的力量。張錫庚毅然與死神達成契約,讓靈魂不在漂浮于暗海之上。曾經揮灑自如的書家,如今只剩下一個完整的頭顱和一個能動臂膀,又能怎么樣呢?知君莫如妻,妻子金愛紅說:錫庚,你還是來寫字吧。他一臉驚喜、狐疑、無助,但很快那束光被點亮了。于是病房出現了一道奇麗的景象,他勉強坐起,胸前放置簡易的小桌,上面鋪著毛邊紙。妻子用紗布一道又一道把毛筆綁在他手上,然后她抓住他的手蘸墨、添墨,她放手——他寫。不,不是寫,他是在用臂膀劃線,只能劃線劃圈圈。這墨團團,哪里是字啊,曾經那風神俊美的“二王”行書沒有了一點蹤跡。沮喪、懷疑、失望。但既然重啟書法夢,就沒有回頭路,本來就已經沒有退路,退無可退,唯有向前向前再向前,他重塑了另一個我——
首先是思想風暴。張錫庚在內心深處已由原來的殘疾生活切換回書法人生,因此所有的醫療、康復訓練、日常生活都變得有意義,他已把災難意識演變成豐富書法生活的養料,思維的軸心變換成書法藝術,他塑造了一個全新的自我。同時他書法思維也脫骨換胎了,他重新丈量書法史、丈量每一個碑帖、丈量每一個書家。對照古人,他檢視自己從前的書法,發現原來的我竟是那么渺小。于是他重新定義自我的“二王”書風,重新定位書法審美判斷,他為自己量身定制了美學與規則。其次是技法漂移。先生張錫庚在之前花了大量的時間作技術的積累,隨著日積月累的艱苦訓練,昔日的技法終于漂移到他筆下,不過那不是手指下的呈現,而是臂膀與手腕的共同驅動,是意念與信仰的雙重表現,是生命之花的綻放。第三是返璞歸真的書寫。在新的審美機制下,所有的技法也隨之變軌,古樸、渾圓、爛漫、禪意而不失江南情調的新“二王”書風在他筆下自在地演繹。他不再浮躁,不為得失,只有純粹,純粹的書寫,無掛礙的書寫,他讓書寫成為生命的吟唱、愛的吟唱、信仰的吟唱。束手有策,不僅是張錫庚書法的自我革新,也是他人生最美的涅槃。2012年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到常熟看望張錫庚,當一幅幅異樣的書法作品呈現在范迪安面前時,他被震撼了。范迪安當即表示:中國美術館要為張錫庚做個人書法作品展覽。2014年,“束手有策——張錫庚書法展” 在中國美術館成功舉辦,整個書壇為之感動。2016年張錫庚與王友誼、劉文華等先后舉辦聯展、個展近十場。時任中國美術館館長的吳為山這樣贊譽張錫庚書法:“我看了張錫庚先生的書法,有一種虛虛幻幻的意象,有一種高渺情意的境界。也就是說他的書法它不僅僅是用手寫的,它是用心寫的,用意寫的,用神寫的,用魂寫的。”中國書協主席孫曉云說:“作為友人,我為張錫庚先生所遭遇的變故而痛心不已;但作為書法家,我更敬佩他為書法藝術所付出的艱辛,為現今的他所流露出的積極與自信、所到達的全新藝術境界,而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p>
無情的車禍奪取了張錫庚的一切,卻也讓他騰空了人生,以使他有機會重新裝進信仰,重新審視夢想,重新皈依書法。他成功地復刻了保爾,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取回了人生真經。先生張錫庚以鋼鐵般的意志詮釋了信仰的力量,當把苦難變成磨刀石時,所有的淚水都將化作漫天的彩霞——他一個人,牽動一座城,感動一群人,鑄就一個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