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的詩潮洶涌至今,猶如一條奔涌的河流,既裹挾著泥沙,也沉淀著真金。在恒河沙數的詩歌寫作者中,張國凡以其沉潛的姿態、堅韌的筆觸,在時代的畫布上勾勒出獨特的精神軌跡。他的詩歌如同從火中淬煉的青銅,既保留著歷史的厚重包漿,又閃爍著當代的鋒芒光澤。當許多詩人在語言的迷宮中追逐炫技,或在私人化的情緒中沉溺時,張國凡始終堅守著詩歌的雙重使命:以獨特的表現形式承載時代的重量,以拓展的審美內容照亮精神的疆域。一位詩人真正成熟的標志應該是不借助他人達成自己,如其能有一首詩能夠贏得讀者喜愛,甚至有那么一句能夠傳揚,就可以稱得上是一位有成就的詩人。張國凡的詩歌往往書寫前人所未有,《槍刺的正告》《雨花之歌》構成了南京城市詩歌的底色;“一條頤和路,半部民國史”更是成了打撈歷史記憶的標志性詩句,為全國各地詩人拈手借用化用。張國凡的詩歌實踐,正是這種藝術自覺的詮釋。
在張國凡《初習集》《再習集》《理性之外》詩歌選集之后,有理由期待即將出版的《攀登集》也會饋贈給讀者非同尋常的文學享受。張國凡的詩歌陣列中,歷史從來不是冰冷的文字記載,而是可以觸摸的體溫、可以傾聽的脈動。他善于將宏大的歷史敘事拆解為具象的詩性元素,讓那些沉睡的過往在意象的碰撞中蘇醒。《小雨:雨花臺烈士陵園》中,“血紋和血紋手挽著手/唱亮火焰的春天”,這種將抽象精神具象化的筆法,打破了傳統詠史詩歌的窠臼。雨水的“寧靜”與碑文的“潔白”形成視覺對沖,而最終“站起一根頂天立地的骨頭”,則完成了從自然景象到精神圖騰的升華。這種轉化并非簡單的象征疊加,而是通過“淋濕初綻的詩句”這樣的細節,將詩人的在場感嵌入歷史語境,形成雙向的精神對話。《八女投江》更彰顯出詩人處理歷史題材的獨特匠心。“中國的江水/輕輕覆蓋女兒的頭頂/歷史開始下雪”,開篇即以“雪”的意象覆蓋了血腥的暴力,這種美學轉化不是對歷史的消解,而是以更具穿透力的詩性語言抵達本質。“民間的花轎在靜美中等待”與“自己的江水卻哭出大片大片的民族悲哀”形成殘酷的對照,將個體命運與民族創傷緊密縫合。詩人沒有停留在悲情的宣泄,而是讓“八個女兒,蔚藍的目光/穿透歲月”,成為照徹未來的精神光源。結尾“中國的思念/永遠夾雜著白發”,將歷史的宏大敘事最終落定于個體的生命體驗,這種"大歷史"與“小敘事”的交織,正是張國凡歷史題材詩歌的鮮明特征。《銅嗩吶的銅》則展現了詩人對器物美學的深刻洞察。“從火中走出的一支隊伍/進入黃色的沉默”,開篇即將銅嗩吶的物理屬性與精神屬性并置。“為了旋律的光芒/希望掙脫著黑暗/把苦難托起”,這種將樂器視為歷史參與者的視角,賦予了日常器物以史詩性的品格。詩人“再一次深入銅”的過程,實則是對民族精神內核的鉆探——銅的堅韌、火焰的淬煉、旋律的飛揚,構成了民族性格的三重維度。這種從物質到精神的遞進式書寫,體現了張國凡對“文化是被構建出來的”這一命題的詩性回應。 在歷史題材的處理上,張國凡既避免了宏大敘事的空泛,又拒絕了私人化解讀的狹隘。他如同一位考古者,在歷史的地層中發掘出那些依然溫熱的精神碎片,再以詩歌的熔爐將其重鑄為新的圖騰。這種轉化不是對歷史的消費,而是讓歷史成為照亮當下的精神火炬,正如《槍刺的正告》中“歷史的教訓應當銘記:玩火者必將/自焚其身”,呼喊出對日本軍國主義泛起的警示,詩句鏗鏘,始終保持著詩歌的現實在場感。
作為一位敏銳的城市觀察者,張國凡的詩歌為我們提供了解讀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獨特文本。他筆下的城市不是冰冷的鋼筋水泥叢林,而是充滿生命呼吸的有機體,在拆遷與重建的陣痛中訴說著文化的嬗變。《推土機》以擬人化的手法,將機械的轟鳴轉化為歷史的低語:“推起陳舊。推起土/新鮮的土裸露出來/還有石子。石子自由的無產者/從此確立起來”。詩人沒有簡單地批判現代化對傳統的碾壓,而是在“推起時間/使黑暗一寸寸地轉換為光明”的辯證中,捕捉著變革時代的復雜面相。 《五條巷》堪稱城市變遷的史詩性書寫。“成片的老房子瞬間拆除”帶來的失落,與“安置樓不分伯仲/彼此抱怨地擁擠一團”的荒誕,構成了城市化進程中的精神困境。詩人以近乎白描的手法羅列消失的物象:“老槐樹、牽牛花的籬笆墻、老梧桐、水井、麻雀、瘸腿的老狗、垃圾車的棗紅馬”,這些碎片式的記憶拼貼,形成了對傳統生活方式的集體緬懷。但詩歌的深度在于并非停留在懷舊的感傷,而是在“歷史文化霞光”的重新照亮中,發現“生活的連綿”“情感的互動”“歲月的溫馨”。從“灰色的大褲衩”到“石頭鹵菜店的半只烤鴨”,從“奧地利原公使館”的發現到“高建中民間藝術收藏展”的即將開幕,詩人捕捉到了文化重建過程中的希望微光。《這條街》則聚焦于城市更新中的歷史延續性。“一條頤和路,半部民國史”縱向歷史的詩意表達,將物理空間提升至文化符號的高度。“新綠和乳白在這條街上糾纏”的意象,暗示著傳統與現代的碰撞融合。詩人在“舊式樓梯的拐角/碰到別人的愛情”的細節中,揭示出城市記憶的隱秘傳承——那些看不見的情感脈絡,往往比看得見的建筑更能維系文化的根脈。這種對城市肌理的詩意解構,超越了簡單的空間敘事,進入了文化身份認同的深層思考。張國凡的城市詩歌之所以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在于他既不是傳統的守舊者,也不是現代的拜物教信徒。他如同一位冷靜的解剖者,在城市的血管中傾聽文化的脈搏;又如同一位溫情的縫合者,將斷裂的記憶重新編織進當代生活。他的書寫印證了“文化是被構建出來的”這一判斷,在拆遷與重建的辯證中,詩人始終保持著清醒的文化自覺——真正的城市文明,不在于建筑的高度,而在于記憶的深度。
張國凡的詩歌疆域不僅限于城市,更延伸至廣闊的自然天地。他筆下的山川河流、草木鳥獸,都不是單純的自然景觀,而是承載著人文精神的符號載體,形成了自然與人文的互文性書寫。《江南》以極簡的筆觸勾勒出地域文化的精神內核:“抓起一把泥土,輕輕一捏/流出碧綠的細雨”,開篇即將地理特征轉化為詩性語言。“出淤泥而不染/是江南的靈魂”的斷言,在“魚簍”“桃花”等意象的映襯下,完成了從自然景觀到文化品格的升華。詩人沒有停留于江南的柔美表象,而是深入到地域文化的精神肌理,讓自然景物成為人文精神的外在顯現。《青海灣》則展現了詩人處理宏大地理意象的能力。作為李白《關山月》詩意當代延伸,詩歌在歷史與現實的對話中展開西部的精神圖譜。“夜光杯中的葡萄”“明月腹地的機場”“高速路上的車燈”等意象,將古代邊塞詩的蒼涼與當代西部開發的豪情并置,形成跨越千年的精神對話。“在杜鵑花的聲音里/傾聽芬芳,感受水石相遇的難棄”,這種通感手法的運用,打破了自然與人文的界限,讓地理空間成為情感體驗的延伸。詩人在“一百萬只羊的溫暖包圍著聳立的/古寺”的意象中,找到了傳統與現代、信仰與生活的平衡點。《長城》一詩則將建筑奇跡轉化為精神圖騰。“每一塊磚都咬著歷史和風沙”的擬人化表達,賦予了物質存在以歷史重量。“你的內心與力量,緊緊地與這片土地/連為一體”的斷言,揭示出長城作為文化符號的精神內核。詩人沒有停留在對歷史厚重感的渲染,而是在“血紅、血紅的中華之夢”中,讓古老的長城獲得當代的精神呼吸——這種呼吸,既來自歷史的深處,也通向未來的遠方。《雪豹》《神鳥》《立起的馬》《英雄樹》等詩作,則通過動物植物的意象,構建起獨特的精神圖騰體系。“雪豹的斑點都不一樣/就像人類每一個人的指紋”,這種對獨特性的強調,呼應了藝術家"不借助他人達成自己"的追求;“神鳥把預言刻在心靈,也把祝福灑向陽光”,賦予了自然生靈以精神指引的功能;“立起的馬”的“不屈的頭顱”和“鋼鐵構架”,成為意志力量的象征;“英雄樹”的“站著生也站著死”,則彰顯了精神品格的崇高性。這些自然意象的符號化處理,使張國凡的詩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精神圖騰體系,既扎根于大地,又翱翔于天空。在自然與人文的互文書寫中,張國凡完成了從地理空間到精神空間的跨越。他的每一首山水詩,都是文化基因的解碼;每一次自然詠嘆,都是精神家園的回望。這種書寫方式,既繼承了中國傳統山水詩的文化底蘊,又融入了現代的生態意識和人文關懷,形成了獨具個性的詩歌美學。
張國凡的詩歌始終保持著鮮明的精神向度,這種向度既扎根于個體的生命體驗,又升華至民族的精神高度,形成了從小我到大我的情感升華路徑。《只要你說一聲:祖國》以直抒胸臆的方式,將個人情感與民族命運緊密相連:“實際上,只要你說一聲/說一聲:祖國/我的雙眼就會蒙上一層淚水”。這種抒情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建立在“曾經是一個兵”的生命體驗之上,建立在“走遍祖國一半的土地”的親身經歷之上。“我的每一塊骨頭/都咬著火焰”的斷言,將抽象的愛國情懷轉化為可感的生命體驗,具有強大的情感沖擊力。《我說:黨》則展現了詩人對政治抒情詩的現代性探索。詩歌沒有陷入概念化的圖解,而是從“大雪紛飛的中午抵達遵義”的個人記憶切入,在“赤水河的透明冰塊”“婁山關松樹的墨綠”等具體意象中,完成對歷史的詩意重構。“這個中國的聲音,這個人民的聲音/這個個人的內心的聲音”的三重強調,將宏大敘事落實到個體體驗,避免了政治抒情詩常見的空泛。詩人將歷史的“轉折”與個人的“激情”相勾連,在“霜天紅葉”“長安大街燈火”的意象中,讓政治情感獲得了美學的支撐。《英雄樹》通過對一棵枯樹的禮贊,構建起精神品格的象征。“站著生也站著死”的生命姿態,成為英雄主義的生動寫照。“彎曲著干枝/將狂風撕成紙一樣的碎片”的意象,將抽象的精神力量轉化為具體的視覺畫面。詩人在“不知道是什么奪去了你的生命”的設問中,引發對英雄遭遇的深沉思考,而“你還是選擇了屬于你的姿勢——/與地平線保持著垂直”的結尾,則將這種思考升華為對精神獨立性的堅守。《安寧或者鄉間》則回歸到個體生命的精神家園。“天的盡頭是炊煙,白云/在遠遠的高處/離我最近的是一棵大樹”的意象,構建起人與自然的和諧圖景。詩人在“兄弟的面容和黃昏/搖成路邊的草藥”的轉化中,讓親情獲得了治愈的力量。“在無邊無際的善良中行走”的結尾,既是對鄉間生活的禮贊,也是對精神家園的向往,在苦難與安寧的辯證中,顯現出生命的韌性。 張國凡的抒情詩歌之所以能夠打動人心,在于他始終保持著情感的真實性和體驗的獨特性。他既不回避宏大的精神主題,又能將其落實到具體的生命體驗;既繼承了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又融入了現代的思考維度。這種從個體情感到民族精神的升華,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有機的融合,正如他在詩中所言:“從一棵綠草起飛/大雪飄落,樹根拖動/全部的歷史”,個人的生命體驗與民族的歷史記憶在詩歌中獲得了完美的統一。
張國凡
在詩歌日益邊緣化、碎片化的當下,張國凡的詩歌實踐如同一股清流,提醒我們詩歌應有的重量和溫度。他的詩歌如同從火中淬煉的青銅,既保留著歷史的包漿,又閃爍著時代的鋒芒;既繼承了傳統的基因,又融入了現代的血液。從歷史題材的詩性轉化,到城市肌理的詩意解構,從自然人文的互文書寫,到精神向度的抒情建構,張國凡始終堅守著詩歌的雙重使命:獨特的表現形式和拓展的審美內容。 他的創作在吸收昌耀、葉賽寧、里爾克等中外詩人營養的同時,始終保持著獨立的藝術品格,在紛繁的藝術潮流中堅守著自己的精神向度。他的詩歌是“被構建出來的”文化的生動例證,那些看似與傳統不一致的表達,實則是個人藝術成熟的標志,達到了“見情見性的深度”。當許多詩歌在速朽的浪潮中隨波逐流時,張國凡的詩歌以其青銅般的質地,展現出持久的生命力。他的每一首詩,都是對“帶翅膀的圖騰”這一詩歌本質的生動詮釋——既有飛翔的靈性,又有扎根的厚重;既有象征的意味,又有實在的質感。在未來的歲月里,這些詩歌必將繼續閃耀其獨特的光芒,為時代留下深刻的精神印記。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協名譽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