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運河、太湖為脈,滋養(yǎng)無錫“鮮與甜”
清水穿城過,人家盡枕河。食,是運河文化中的一部分,無錫人向來把平凡的每一天都過得熱氣騰騰。在曹禺看來,周樸園念念不忘的是一碗無錫的“三鮮餛飩”;錢鐘書《圍城》中,方鴻漸與父親在茶館吃的“四道點心”藏著無錫面點的精致;元代倪瓚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是江南最早的美食古籍之一,記了33種菜肴、8種面點,且被清代美食家袁枚點贊……無錫,這座被運河與太湖滋養(yǎng)的江南古城,用“甜鮮”風(fēng)味征服了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味蕾,也在一部部文學(xué)經(jīng)典中留下了煙火氣的注腳。
一碗餛飩與一籠湯包
藏在故事里的無錫滋味
“無錫是個好地方。”曹禺的《雷雨》里,周樸園說過的這句臺詞,給很多人留下印象。曾有人問曹禺,周樸園如果思念無錫的時候,最想什么呢?曹禺的回答:最想三鮮餛飩。
著名文史學(xué)者吳歌表示,無錫三鮮餛飩發(fā)源于東亭鄉(xiāng)間,后來逐步發(fā)展為無錫傳統(tǒng)名點。因為以鮮肉、蝦米、榨菜制成餡心,故稱“三鮮”,并以肉骨頭吊湯、豆腐干絲、蛋皮絲為佐料。無錫一些餛飩名店,雖然推出蝦仁餛飩、蟹粉餛飩、薺菜餛飩、香菇餛飩、芹菜餛飩等,但仍以三鮮餛飩市場份額最大。
在無錫,餛飩和小籠饅頭是一對黃金搭檔。皮薄鹵足、鮮香美味的小籠包,是可以從小一直吃到老都不會膩的。“無錫發(fā)布”報道,無錫小籠饅頭店的數(shù)量已超過蘇州和常州的總和,清朝的《無錫縣志》里就記載了乾隆皇帝第一次坐船沿著運河下江南,在寄暢園品嘗小籠饅頭的事。
吳歌表示,追溯源頭,無錫小籠饅頭應(yīng)該是從北宋灌湯包而來,這種湯包至今還可以從揚州泰州一帶的湯包看到原形。但無錫小籠饅頭不光重湯汁,而且重肉餡。用上好的鮮肉做餡,還要做出鮮美的湯汁,這是其特色,也是地方經(jīng)濟文化的凝聚——富裕而講究,這正是近代無錫歷史的烙印。
曾經(jīng),無錫人去上海探親,小籠饅頭是伴手禮的首選。吳歌介紹,有些移居上海的無錫人,會在網(wǎng)上推薦合口味的無錫餛飩店、小籠館,引得這些館子常年食客盈門,一碗一籠間,是割不斷的鄉(xiāng)愁。
從《圍城》餐桌到百年面館
銀絲面里的歲月匠心
《圍城》中,方鴻漸父親的老友呂校長邀其品嘗“四道照例點心”,末道是一碗湯面。
“無錫是一個特別喜歡吃面條的城市,前幾年我做過一個調(diào)查,無錫包含小攤在內(nèi)有一千多家面館。”吳歌表示。無錫人吃面歷史很早,在元代倪瓚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中,就記錄了煮面法:“如午間要吃,清早用鹽水搜面團,捺三二十次,以物覆之少頃,又捺團如前。如此捺數(shù)四。真粉細末搟切。煮法:沸湯內(nèi)攪動下面,沸透住火,方蓋定。再燒略沸,便撈入汁。”前半段講揉面和切面之法,后半段講煮面之法。
吳歌表示,在江南那幾碗面條中,銀絲面堪稱最考究的細面,用料考究,制作考究,呈現(xiàn)也考究。必須選擇精白面粉,揉透揉韌,再揉入雞蛋清。每5公斤面粉要加入0.7公斤雞蛋清,這才能符合銀絲面的技術(shù)標(biāo)準。銀絲面面條直徑僅0.8mm,比一般陽春面的面條至少細0.2-0.4mm。所以,銀絲面的下鍋要求也很高,必須比下陽春面更短的時間,才能保證吃客入口時能獲得筋道滑爽的口感。
“乾隆時代出自常州府的那碗銀絲面,肯定是手工面,需要廚師過硬的手上功夫,而后來則充分利用了機器工具。”吳歌表示,常州民間第一家銀絲面館出現(xiàn)于1912年,無錫第一家銀絲面館是1930年左右,這是江南民族工商業(yè)崛起的時代,無錫榮氏家族成為中國面粉加工業(yè)的倡導(dǎo)者,銀絲面通過精白面粉的制作和軋面機特別是軋面刀的改進細化,把制作工藝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銀絲面的湯底以白湯為特色,火功料理也比陽春面的湯底更為考究,不僅要用雞骨、豬骨、鱔魚骨和海蜒熬煮,還必須保證清湯透亮。
江南的每一碗匠心面食背后,都蘊藏著令人回味的人文故事。吳歌表示,無錫被記錄的最老面館,目前是拱北樓,史料說創(chuàng)辦于同治二年(1863年)。百年老店拱北樓曾見證過一樁傳奇往事——清末“楊乃武與小白菜”冤案主角楊乃武途經(jīng)無錫時,正是在此登樓品嘗了一碗地道的江南面點,為這段流傳百年的民間故事添了一筆美食注腳。
如今,新萬鑫銀絲面館前總能見到排起的長隊,已成為年輕食客追捧的網(wǎng)紅面館。而深諳美食之道的本地老饕們,則更鐘情于八寶樓那碗精致面點。吳歌介紹,八寶樓創(chuàng)始人以創(chuàng)新精神重塑傳統(tǒng)味道,其創(chuàng)業(yè)歷程恰如一碗層次豐富的湯面,融合了堅守與突破的滋味。令人欣慰的是,新一代傳承人已接過衣缽,讓這碗承載著家族夢想的面食,在時代變遷中煥發(fā)新的生命力。
從漕運記憶到五味調(diào)和
甜鮮背后的味覺密碼
從倪瓚的“云林鵝”到曹禺的“三鮮餛飩”,從《圍城》的銀絲面到街頭巷尾的小籠包,無錫美食既是味覺的盛宴,也是文學(xué)與歷史的交匯。在這里,每一道菜都是一首詩,每一口甜鮮都是江南的呼吸。
在很多人眼中,甜之于無錫,已經(jīng)成為地方美食和無錫口味的獨特標(biāo)記。吳歌表示,無錫菜“甜鮮”風(fēng)味的形成,與明清時期漕運商賈的飲食習(xí)慣相關(guān)。糖曾是奢侈品,而無錫作為漕運樞紐,商賈云集,甜味成為富庶的象征。
在吳歌看來,無錫乃至江南的菜肴,絕不會出現(xiàn)“味走偏鋒”的情況,特咸、特甜、特油、特膩,乃至齁人,都不是正宗的口味。無錫市第一副食品商店里的冰凍綠豆湯和赤豆湯,曾是那一代年輕人的鐘愛,從來都是甜得恰到好處。無錫味以五味調(diào)和的咸甜相宜為靈魂,那種與咸和鮮相融相生的甜,豐滿且宜口,在眾多地方美食風(fēng)味中獨樹一幟,是謂無錫甜。
以糖入肴并非無錫獨有,江南各地菜肴都是帶甜的。如杭州的西湖醋魚、蘇州的松鼠鱖魚和萬三蹄等,都必須用醬油并加糖調(diào)味,只是無錫大廚手握“咸出頭,甜收口”的秘訣,所用醬油和糖比別地略多一些,于是又有了錫幫菜的第二個特點:濃油赤醬。清代無錫文人錢泳在《履園叢話》中說:“烹調(diào)得宜,便為美饌。”又說:“飲食一道如方言,各處不同,只要對口味。”如果以繪畫作比喻,許多江南菜相當(dāng)于淡墨清雅,無錫菜則是濃墨重彩,但依然是諸味調(diào)和且咸甜相宜的,這一點與上海菜相似。上海人和無錫人家常燒制紅燒素雞、五香烤麩、紅燒黃魚或帶魚,所用調(diào)料幾乎一樣,調(diào)味主要是醬油和糖。紅燒黃魚和帶魚如再加點醋,就是糖醋味道。
站在南長街的青石板路上,看運河水悠悠流淌,岸邊的餛飩店飄出香氣,面館里傳來吆喝——曹禺筆下的三鮮餛飩,錢鐘書描寫的銀絲面,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它們從文學(xué)書頁里走出來,融入市井煙火,成了無錫人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日常。一座城市的味覺記憶,比文字記載更頑固,也更鮮活。它藏在老人的手藝里,在年輕人的餐桌上,在游客的贊嘆中,一代代傳下去。
(江南時報記者 鄧雯婷 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