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畫蝦,幾筆淡墨就活泛得像要從紙上蹦出來;徐悲鴻畫馬,鬃毛飛起來的勁兒,比真馬跑過還帶風;顧愷之畫《洛神賦圖》,一根線條繞啊繞,把千年的悵惘都繞進去了。這些畫能打動人,說白了就一點:創作者眼頭得“活泛”,能從尋常物里看出不尋常的意思。不光畫畫,雕塑、攝影這些手藝也是一個理,手下的活要想有魂,先得讓眼里的光照透事物的里子。
心里先得有桿“秤”
朱光潛先生在《談美》里說過,普通人看東西是過眼云煙,創作者看東西是過心留痕。這話放到哪門手藝里都站得住腳。就說齊白石,畫蝦前蹲池塘邊瞅了很多年,蝦子擺尾的弧度、受驚時弓身的勁兒,早就在他心里秤出了分量。后來他畫蝦,蝦身就那么幾筆,可水里游的那份靈動感,比魚缸里的真蝦還足——他看懂的不只是蝦的模樣,是蝦的“脾氣”。
搞雕塑的也一樣。羅丹雕《思想者》時,對著模特看了三個月,不說一句話,就盯著人家低頭沉思時脖子上繃緊的筋、手指攥緊的勁兒。他說:“我不是在雕一個人,是在雕‘思考’這回事兒。”后來那尊雕像,肌肉擰得像打了結的繩子,手指深深嵌進膝蓋,誰看了都覺得那股子較勁的勁兒往自己骨頭縫里鉆。這就是心里有秤的本事,能從皮肉里秤出骨頭的重量,從動作里秤出心思的深淺。
攝影這門活計更講究這個。布列松拍《男孩與酒瓶》,蹲在巴黎街頭等了整整一下午。他說:“我要等的不是男孩,是他手里那兩瓶酒的重量——那是剛賺了錢的得意,是揣著給家人的歡喜。”后來照片里的男孩,挺著小肚子,胳膊夾著酒瓶,腳步趔趄卻帶著股雀躍,連影子都透著樂呵。你說這是拍出來的嗎?是他心里先有了那桿秤,才稱得出尋常巷弄里藏著的煙火氣。
就連寫日記也是這個理。有人就記“今天下雨了”,干巴巴的像沒放糖的白粥;有人卻寫“雨點子敲窗戶,噼里啪啦跟小石子兒拜年似的,玻璃上的水流成了歪歪扭扭的畫”。后者不是記性好,是心里有桿“感受的小秤”,能從尋常雨里稱出點不尋常的趣。達芬奇畫《最后的晚餐》,在街頭蹲了三年看路人表情,誰驚訝時眉頭咋皺的,誰生氣時嘴角往哪撇,全記在心里。畫的時候,每個人物的眼神、手勢都帶戲,就跟咱在老門東看南京白局似的,一看就知道接下來要演啥。
反觀有些畫,花花草草畫得比照片還真,葉脈都數得清,可瞅著就是沒勁兒,跟把菜市場的菜全堆到盤子里似的,滿得讓人喘不過氣。雕塑界也有這樣的,雕個菩薩恨不得把每根頭發絲都刻出來,可眼神是空的,看著還不如古玩市場賣的泥人有精氣神。你說,這是不是少了點“看懂”的功夫?你有沒有過看樣東西,突然琢磨出點不一樣的意思來?
該割就得割
徐悲鴻畫馬,從不對著馬毛一根一根描。他筆下的馬,腿拉得老長,鬃毛像燒起來的火苗,看著比真馬還能跑。他說“寧過勿不及”,意思就是創作得敢割舍得,跟老南京人在家腌咸菜似的,曉得水分擠干了,味兒才濃。
攝影里的“割”更見功夫。何藩拍香港街頭,鏡頭里總就那么一兩樣東西:《雨后》里就一道濕漉漉的臺階,一個低頭走路的人,可那臺階的對角線一拉,把孤獨感扯得老長;《角落》里就一堵墻,一片陽光,一個蹲在地上的乞丐,可陽光切出的三角形,把日子的冷暖分得清清楚楚。他自己說:“鏡頭就像把剪刀,剪去的比留下的更重要。”
張擇端畫《清明上河圖》,汴京那么大,他就挑虹橋那一段畫:橋上小販扯著嗓子喊,橋下船工汗珠子往下掉,路邊說書的拍著醒木——亂糟糟的,可北宋那股子煙火氣全在里頭了。這就叫會“割肉”,留下最精道的那幾塊,菜才能出味兒。
老南京人燒菜講究“君臣佐使”,可有人偏不,炒個青菜恨不得把蔥姜蒜辣椒全往鍋里倒,結果啥味兒都顯不出來。雕塑界也有這樣的,雕個《西游記》,孫悟空的金箍棒上刻滿花紋,豬八戒的肚子上綴滿鈴鐺,看著花哨,可連誰是主角都分不清了。就像現在有些攝影,恨不得把假山、噴泉、紅花、綠樹全堆在畫面里,看著倒熱鬧,可瞅半天不知道要講啥,跟廟會擠得挪不動腳似的,啥趣兒都沒了。你說,這是不是舍不得“下刀子”的緣故?
畫的都是“自個兒”
梵高畫《向日葵》,花瓣擰成一團,黃得跟要燒起來似的。懂畫的人說,那哪是畫花,是他心里的火沒處擱。八大山人畫魚,魚眼睛翻著白,冷冷地瞅人,那股子孤勁兒,不就是他自己的心思嘛。
雕塑家亨利·摩爾雕《斜倚的人體》,石頭鑿得坑坑洼洼,像被風吹了千年的山巖。他說:“我雕的不是女人,是我小時候在約克郡看的那些山,躺著,喘著氣,老得跟時間一樣。”你站在那石頭前,真能覺出點大地的心跳,那是他把自個兒的鄉愁全鑿進石頭縫里了。
攝影大師卡蒂埃-布列松拍過一張《比利牛斯山的山》,就一座光禿禿的山,一道歪歪扭扭的地平線,可看著看著,就覺得那山在嘆氣,跟他自己顛沛半生的勁兒對上了。他說:“相機是鏡子,照的是景,映的是自個兒的心。”
王羲之寫《蘭亭集序》,筆鋒忽快忽慢,墨色有濃有淡,那是喝高了,心里的快活順著筆尖淌出來了。后來有人照著描,字是像了,可那股酒氣和笑聲沒了,跟古玩大市場賣的仿真玉佩似的,看著亮,沒那點溫潤勁兒。
有些文章,辭藻堆得跟八寶粥似的,啥華麗詞兒都往里放,可讀完跟沒讀一樣,因為里頭沒他自己的心跳。雕塑也有這樣的,照著畫冊雕《大衛》,肌肉雕得比米開朗基羅的還“標準”,可就是缺了點那股子跟命運較勁的狠勁兒,因為雕的人自己都沒嘗過啥叫“不服輸”。你有沒有過寫東西,明明用了好多好詞,可就是不打動人?
練眼先得“練心”
想練出這本事,就倆字:多看,多想。
多看,就是像齊白石瞅蝦那樣,把一樣東西瞅透。就說咱南京的老城墻,有人就覺得是堆磚頭,有人卻能看出每塊磚上的刻痕里,都藏著當年工匠的汗珠子;秦淮河的水,有人只當是條河,有人卻能看出晨霧里是水墨畫,暮色里是婉約詞,槳聲燈影里全是故事。
搞雕塑的就得這么看石頭。米開朗基羅說:“我在采石場里看石頭,就像在人群里看朋友,有的石頭天生就該站著,有的就該躺著,我不過是把它們多余的肉剔掉。”他雕《大衛》前,對著那塊被人棄了的大理石看了三年,摸了三年,最后一鑿子下去,就把大衛的肩膀從石頭里“請”出來了。
攝影的多看,是看光怎么爬墻,看影子怎么走路。安塞爾·亞當斯拍《月升》,在新墨西哥州的荒原上守了整整一個月,就看月亮啥時候爬起來,能正好把教堂的尖頂照得像沾了霜,把墳地里的十字架映得像在喘氣。他說:“光比景重要,光里藏著老天爺的心思。”
多想,就是換個角度琢磨。蘇軾說“橫看成嶺側成峰”,咱看老門東的青磚黛瓦,白天瞅是商鋪,晚上燈亮一片,就成了大年夜的老南京,檐角掛的燈籠,恍惚是小時候外婆家的那盞。
雕塑家賈科梅蒂總愛倒著看自己的作品,他說:“正著看,你會被鼻子眼睛騙了;倒過來,才看得出這東西是不是真的‘站得住’。”他雕的那些細桿子似的人,正著看像沒長結實,倒過來看,影子在墻上歪歪扭扭的,倒像是在跟誰較勁,這就是換個角度琢磨出的門道。
攝影也得這么多想。薩爾加多拍《移民》,從不拍他們笑,專拍他們低頭走路的樣子。他說:“笑是給別人看的,低頭時的腳印才是自己的。”那些照片里,塵土飛揚的路上,移民的腳印疊著腳印,比任何表情都更能說出“討生活”這三個字的重量。
初學做菜的人,對著菜譜不敢差一分,鹽放多少、火開多大,全按規矩來。可真正的大廚,炒個青菜就憑感覺,“多放油,火要大,煸得香香的”,就像汪曾祺寫的那樣,沒那么多講究,可聽著就流口水——因為他把對生活的愛全揉進去了。
搞藝術也一樣。初學雕塑的,拿著卡尺量模特的胳膊多長、腿多粗,雕出來跟服裝店的假人似的;老手卻憑感覺,雕到肩膀時,心里想的是這人扛過多少擔子,肌肉就該往哪塊鼓;雕到膝蓋時,想的是這人走了多少路,骨頭就該往哪塊凸。初學攝影的,對著說明書調光圈、快門,拍出來的照片清清楚楚,可就是沒魂;老手卻跟著感覺走,拍老人時故意把焦點調虛點,因為“歲月本來就不是清清楚楚的”。
說到底,審美這事兒,不是藝術家的專利。咱拍張湖景的照片,寫段朋友圈的話,甚至擺個窗臺的花盆,都用得上。眼頭活泛了,心里有譜了,手下的活自然就帶了魂。就像老門東的剃頭師傅,剃了幾十年頭,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塊頭發該留,哪塊該剃,不是靠尺子量,是靠心里那桿秤,稱得出每個人頭心里藏著的精氣神。你說是不是這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