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水
□ 陳海燕
第一次嗆水,是在海南的那個夏天。為了獎勵女兒考上重點高中,我特意選了一家帶泳池的酒店。午后的陽光照得池水清澈見底,我忍不住拉著女兒下了水。
淺水區的水不是很深,剛沒過我的胸口,我仗著有游泳圈,慢慢往水中央挪去,試圖跟上游在前面的女兒,誰知道我低估了水的浮力,它和陸地上全然不同,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托舉著我,讓我晃蕩不已。我無法掌控平衡,腳底一虛,一下子從泳圈中滑了出去,跌入了泳池。
我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掙扎。當救生員把我扶出水面的時候,我急促地喘息,水猛地被灌進了鼻腔,那火辣辣的酸楚,似無數根細針直直往腦子里戳,幾乎要沖破天靈蓋。我扶著池邊,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水漬淋漓,已分不清是池水、鼻涕還是眼淚。
我是不服輸的,回家之后就發狠報了個游泳培訓班,我練得格外刻苦,嗆了多少口水也記不清了,一周后居然能一口氣游一個來回,教練都夸我游泳姿勢標準。可惜還在苦練的時候,意外手腕骨折,游泳之旅戛然而止。
十年后,我再次穿上了泳衣,因為朋友告訴我說,“游泳像自行車一樣,學會了就不容易忘記。”話雖如此,望著池水,我心里還是泛起一絲久違的緊張。
我緩緩走進泳池,水沒過我的胸口,我先在池邊上回憶復習了一下記憶中的動作,都還記得。于是我直接沖入水中,然而換氣瞬間,我一口氣沒有接上來。頓時我慌了神,忘記了手腳該怎么劃,身體不受控制地往水底沉去,我開始手刨腳蹬,好不容易冒出水面,我想喊,一張嘴,充滿氯的水拼命往我鼻子和口腔里灌,我根本無法喊出聲來。
慌亂中,感覺有人抓住我,把我推向泳池邊,我幾乎拼盡全力,攀住池邊,從水中站了起來,鼻腔口腔的水,五臟六腑仿佛要被咳了出來。
我趕緊背過身去,幸而戴著泳鏡泳帽,沒有人認識我,應該沒有注意到我鼻涕眼淚一大把的狼狽相。
但是我還是聽到了周圍似乎有人在輕笑。冰冷的池水刺痛著我的臉頰,一種巨大的、無可名狀的委屈感瞬間攫住了我。這感覺,竟是如此的熟悉。一瞬間,我被拽回了幾年前那個同樣窒息的夏天……
那年失業后,好不容易在某公司找到一份倉庫主管的工作,剛進去的時候,總經理面試對我還是很滿意的,才做了一個星期,HR便叫我過去,很明確地告訴我,我不適合這份工作,現在就可以走人了。問其原因,HR冷冷地說道,沒有原因。
回到家我還在反省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好心的倉庫小姑娘打來電話,偷偷告訴我說,HR想安排她的親戚進來,所以辭退了我。整個公司都是幫派的。頓時我的喉管像被石頭堵住了一般,悶疼悶疼的。
可是我來不及難過,開始瘋狂地找工作,投簡歷,但大多都被回拒了,理由幾乎一致——年齡偏大。堅持了一個月后,我幾乎快崩潰了。孩子的學費,家里的開支……深夜,等孩子熟睡后,我在黑夜里,死死地憋著哭泣,如同這次嗆水一般,眼淚鼻涕倒流到喉嚨,咸酸得腦袋幾乎抽筋。
安全員輕輕在我耳邊問道:“你沒事吧。”我很努力地嘴角上揚,搖了搖頭。“放松些,越緊張越容易嗆。”
我沖安全員點了點頭。又想起那時,夜里崩潰得不敢哭出聲。白天送完孩子,在家狠狠喝了大半瓶白酒,然后像一條瀕死的魚一般躺在地板上。
第二天已經沒有力氣再出去找工作了。意外的電話響了,有一家外貿公司錄用了我,雖然辛苦,但總算是穩定下來了……
那段險些溺斃于生活的記憶,被我深深埋藏,直到此刻,在泳池的氯水刺激下再次蘇醒。
望著碧波蕩漾的池水,我搖了搖有點眩暈的腦袋。深吸一口氣,慢慢滑入水中,水輕柔地托舉著我,像極了小時候媽媽的手。我輕輕抬頭,雙手往下壓,臉露出水面,深吸一口氣,再潛入水里,一切都順暢自如了。
我終于明白,人生與游泳其實并無不同。旅途中總會遭遇無法預料的“嗆水”時刻,那些窒息、恐慌與狼狽,并非要征服水,而是要在水的浮力中找到新的平衡,與水的和平相處中,學會放松、信任與順勢而為。
水從未改變,改變的其實是自己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