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造船廠宿舍的伏天,那叫一個熱喲,人就像蒸籠里的包子,被熱氣蒸得渾身不自在。拆遷過渡期的老房子斷水又斷電,這老樓活脫脫就是個大悶罐,把人捂在里頭。胡勁剛家那拆剩的客廳里,吊扇上積了老厚一層灰,塑料葉片早就不轉咯,就這么默默瞅著打麻將的四個人,臉上的汗珠子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滾。
“哎喲喂,剛那張么雞我出岔子咯,收回來,改出三萬。”孫滑頭又扯著嗓子咋呼開了,那猴急的模樣,就好像牌局要是輸了,能要了他的老命。
劉算盤嘴里叼著煙,都快燒到嘴唇嘍。他斜著眼睛瞟了瞟孫滑頭面前堆著的零錢,撇了撇嘴,愣是沒吱聲。自打拆遷的消息傳開來,這牌局就沒一天消停過。
要說這四人,可都是船廠退休的老焊工。手上那厚厚的老繭,那都是以前在焊花里摸爬滾打留下的印記。想當年,他們在船底給萬噸輪焊龍骨,那叫一個認真,講究“寧斷一條縫,不接一個疤”,活兒干得那叫一個地道。退休了,還結伴跑去東北焊油罐,又到海南修船板,就連喝酒都得四個人湊在一塊兒,才覺得痛快,那感情,杠杠的!
劉算盤本名劉福財,過日子那叫一個精打細算,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所以大家都喊他“劉算盤”。他人長得敦實,臉方方正正的,平時就愛幫個忙啥的,熱心腸著呢。孫滑頭大名孫光亮,這人就愛逗個樂子,打牌的時候總愛耍點滑頭,“孫滑頭”這個外號就這么叫開了。他個頭不高,眼睛里透著股精明勁兒。周固執本名叫周正強,干活踏實得很,牌風也犟得很,就喜歡碰牌做對對胡,一旦認準了牌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生活里,對患有哮喘的老伴那是照顧得無微不至。他中等個頭,臉瘦瘦的,做事一板一眼,脾氣倔得像頭驢。胡勁剛本名胡傳里,干啥事兒都追求個極致,大家都喊他“勁剛”。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干活的時候那股子不服輸的勁頭,誰都比不上,焊接專挑厚鋼板,打牌也一門心思做大牌,當年在船廠評先進,憑真本事得了個“技術標兵”的稱號。
牌局剛開始,胡勁剛瞅著眼前這幾個老伙計,心里就琢磨開了:“咱共事這么多年,本以為拆遷選房能順順當當的,沒想到就這選房型的事兒,把大家的心都攪亂咯。現在坐一塊兒打牌,還能像以前那樣自在舒坦嗎?”
“滑頭,你這幾天出錯牌可不止一回兩回咯。”周固執一邊碼著牌,一邊沉穩地說道,“規矩可是你定的,小賭怡情,出了牌就不能改,別老玩那些小花招。”
胡勁剛一門心思就想著做大牌,哪有心思管這些爭吵,手在牌堆里翻來翻去。他心里還念著拆遷選房的事兒呢。他曉得,劉算盤的小兒子要結婚,一門心思想要個帶側窗的戶型當婚房;周固執考慮到老伴身體不好,想住低層,透氣出行都方便;孫滑頭就盯著樓下的儲藏間,好放他那些寶貝焊接材料;而自己呢,就盼著頂層,為啥呢?因為頂層能看到江,想當年在船臺焊船的時候,就一直盼著能從高處瞅瞅自己親手造的新船下水。
“別啰嗦,趕緊出牌。”胡勁剛不耐煩地把牌往桌上一拍。今兒手氣還真不錯,這盤一起手大半都是餅子,六、九餅各有三張,沒一會兒就聽一、二餅對倒的牌了。他心里琢磨著,這回一定得做個“清一色大對胡”,把前幾天輸的錢都贏回來。
牌打著打著,劉算盤熱得實在受不了啦,扯了扯身上汗濕的背心,從兜里掏出個皺巴巴的信封,猶豫了好半天才說道:“我昨兒去拆遷辦問了,帶側窗的戶型得補不少錢呢。”他頓了頓,眼巴巴地瞅著下手的胡勁剛,“我手頭有點緊,你們誰能借點……利息肯定不會少給你們!”
“沒錢。”胡勁剛頭都沒抬,捏著張五餅,額頭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滴,滴在牌上洇出一小片濕印子。他不是真沒錢,是不敢借呀。當年在東北,周固執借給他五百塊,結果他越借越多,最后周固執連回家的車票錢都沒咯。
牌桌上,周固執一門心思做對對胡,對子牌死死捏在手里不出,一、二餅各有一對。突然,他大喊一聲“碰”,把兩張四餅攤在桌上,然后打出五餅,心里盼著有人能打出一、二餅,再碰一次就能聽牌啦。
劉算盤也跟著打出一張五餅,可沒人要。胡勁剛琢磨著,既然四餅、五餅都不胡,說不定一、二餅還有戲呢。輪到孫滑頭出牌,他打出一張七條,嘴里嘟囔著:“聽說頂層七樓還有房,那有啥好的,夏天熱得能把人烤熟,還漏水,爬樓都能把人累死。”
胡勁剛的手猛地停住,他心里明白,孫滑頭這話就是沖他來的。這幾天,大家都在暗地里猜對方的心思,劉算盤想借錢補房款,周固執想選低層,孫滑頭盯著一樓帶儲藏間的房子,可就是沒人懂他為啥對頂層情有獨鐘。
“‘麻子’到手咯!”孫滑頭猛地一拍桌子,亮出半張九餅,得意洋洋地說道:“六、九餅你們都不打,我自摸咯。”
胡勁剛心里一緊,死死地盯著那半遮半掩的九餅,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他緊緊地盯著孫滑頭,想從他臉上看出點破綻來。看著看著,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恍惚間,牌好像變成了船廠的焊道,還有他當年沒焊完的頂層平臺。他清楚地記得,那天熱得邪乎,他在船臺高處,一心想焊完最后一道縫,結果中暑暈倒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劉算盤正著急地給他掐人中,周固執遞著水,孫滑頭在旁邊罵道:“就知道逞能,不要命啦!”
這時候,窗外的蟬鳴吵得人心煩意亂,老樓里熱得就像個大烤箱,人在里頭連喘氣都費勁。
“不對!你剛摸的是七餅,不是九餅!”胡勁剛猛地站起身來,椅子在地上劃出一陣刺耳的聲音。他伸手就去扒孫滑頭的牌,氣得嘴唇直哆嗦。
孫滑頭趕忙伸手阻攔,卻被劉算盤一把拉住。劉算盤瞅見胡勁剛臉色煞白,汗水不停地往下滴,砸在桌上濺起浮灰。
“別沖動!”周固執也站起身來,想扶住胡勁剛,卻被他用力推開。胡勁剛的目光轉向周固執的牌,看著看著,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周固執的牌里一、二餅各有兩張,為了做成對對胡,肯定不會拆對子。
“一、二餅都不出,我倆這算咋回事……”胡勁剛的聲音越來越低,就像焊槍里的燃料快燒完了,“我就想要頂層的房……”此與牌不搭界的話還沒說完,他突然往前一倒,腦袋重重地撞在桌上,牌撒了一地。劉算盤趕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一碰到胡勁剛的臉,就像被燙著了似的,迅速縮了回來。那溫度,熱得像剛出爐的鋼板。
就在這個時候,老樓外突然起風了,緊接著噼里啪啦地下起了熱雨。空氣里的濕度一下子增加了不少,人感覺更難受了。
救護車趕來的時候,孫滑頭還癱坐在地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張九餅。周固執呆呆地站在窗邊,望著樓下拆遷辦的橫幅,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當年在海南,胡勁剛搶著去焊船底最難的縫,差點掉進海里,是他眼疾手快把人給拉了回來。劉算盤則蹲在胡勁剛身邊,香煙不知道啥時候掉在地上,燒出了一個黑乎乎的印記。他想起胡勁剛昨天說的話:“算盤,我就想選頂層,看看江,看看咱焊的船。”
劉算盤滿心自責,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腿,嘴里念叨著:“都怪我,要是不總想著借錢,也許不會這樣。”周固執站在那兒,眼神空洞,回憶著和胡勁剛一起走過的點點滴滴,懊悔得不行。孫滑頭哭喪著臉,嘴里嘟囔著:“我不該氣他,故意只露半邊點數的九餅牌。”
蟬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老樓里的熱氣一點都沒散,散落在地上的麻將牌上,汗漬暈開的印記,就好像是他們心里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后來,拆遷辦傳來消息,四家最終選了同一幢樓,劉算盤選了帶側窗的四層,周固執選了二樓,孫滑頭選了帶儲藏間的一樓,只有頂層七樓的房子還空著,等著胡勁剛出院后簽字認購。
胡勁剛出院以后,四個人又坐到了一起。這一回,他們沒擺上牌局,而是敞開了心扉,痛痛快快地聊了起來。他們回憶起在船廠的日子,那些一起熬夜加班、攻克技術難題的時光,那些在困難時候相互扶持、共渡難關的經歷,每一段過往都讓他們深深地明白,這份情誼可比啥都重要。
他們決定把頂層改造成一個共享觀景臺,在中間放了一臺麻將洗牌機,又擺上了四把椅凳。從那以后,他們常常聚在這兒。一天清晨,四個人相約一起看日出。陽光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的。孫滑頭先開了口:“嘿,你們還記得在東北,天冷得手都凍僵了,咱幾個還打趣說焊槍都拿不穩了。”大家聽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周固執接著說道:“是啊,可咱不也挺過來了嘛,就像咱這交情,得經得起考驗。”胡勁剛望著江面,感慨地說:“對,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以后咱常來這兒看江景,多好。”劉算盤點頭附和:“沒錯,這頂層以后就是咱的好地方。”
牌局有輸有贏,生活有起有落,可他們在這頂層觀景臺所守護的情誼,就如同那堅固的船體一般,任憑風吹浪打,都穩如泰山,毫不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