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把新桃換舊符
“無畫不年”“總把新桃換舊符”,對蘇州人而言,那朱紅春聯固不可缺,然而桃花塢木版年畫才是心尖上的珍重。桃花塢年畫之于蘇州,猶如窗花之于北方,是春節的視覺圖騰。年年臘月將近,人們總要揣回幾張,鄭重貼于門楣。于是,那紙上的斑斕一綻開,人間節慶的氛圍便彌漫開來。花鳥蟲魚躍然紙上時,整個江南的春天便提前在斗方之間蘇醒。
朱紅、明黃、翠綠……色彩濃烈得幾乎要流淌出來,在冬日寂寥的光影里燃起一團團歡喜。它們暈染交融,不正是粉墻黛瓦間一曲無聲的視覺歌謠?畫上的門神,橫眉立目,手執金鞭鋼锏,凜凜然鎮守著一戶人家的光陰。那財神爺呢,手捧元寶,笑盈盈地立在那里,仿佛一瞥之間,便能引來整年的富貴氣息。還有那胖娃娃,摟著肥大的鯉魚,笑靨如花,通身都鼓脹著飽滿的福氣,在紙面上快活地打滾兒——那些樸素的祈愿,那些古老相傳的敬畏,皆浸透在紙背的每一根木紋里。
桃花塢木版年畫是民間骨血里自然生發出來的印記,它如鄉野之花,不爭奇斗艷,卻自有爛漫。它承載著江南文化的雋永之美,是永遠盛放的“東方古藝之花”。那些鮮亮的色彩與拙樸的線條,原是大地深處的心跳,被匠人刻于木、印于紙,最終替我們說出對生活那一點不敢大聲的,卻灼熱如火的冀望。貼上年畫,便是向歲月宣告:傳統未褪色,年味有章可循。
2006年,桃花塢木版年畫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2024年春節時,中國申報的“春節——中國人慶祝傳統新年的社會實踐”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是中國第44個列入名錄的非遺代表性項目,蘇州的桃花塢木版年畫亦包含其中。從此舉世皆知,姑蘇城這一縷永不消散的墨香。當《一團和氣》《花開富貴》等經典構圖走進聯合國非遺名錄,東方美學獲得了全球性解碼鑰匙。
喬蘭蓉攜作品《加官進祿門神》參加央視《國家寶藏》欄目
枯木逢春
萬歷年間,蘇州臘月。巷陌深處小院門扉,新拓的朱砂門神(秦瓊、尉遲恭)威儀凜然,桑皮紙邊緣還帶著木版壓印的細微毛痕。堂屋主壁懸一幅桃花塢巨制《連年有余》:童子踏金鯉,懷揣蓮蓬,飽滿的石綠、明黃色塊在桑皮紙上暈開,輝映著梁下懸掛的腌臘食品。此乃姑蘇盛行的木版套色,吉慶直欲破紙而出。
灶間水汽氤氳,窗欞新糊桑皮紙上,精巧的《一團和氣》掩映著院角積雪的梅枝。黃狗蜷臥磨光的青石階,尾尖掃過墻角待換的舊年畫殘卷,多是去歲倭亂時匆匆貼上的門神,朱砂已褪。主婦于灶前舂著糯米粉,水汽濡濕了鬢角,身后土墻上,《灶君》圖在煙火熏染中更顯慈和,默默俯視著竹匾里漸滿的雪白粉團。這些年畫里的祥瑞,便如此沉甸甸地落進糙米飯香與湯圓粉白的縫隙里,是紙上的神祇,更是萬歷年間蘇州城巷深處,尋常人家在寒歲中對太平豐年最殷切的守望。
桃花塢年畫最初源于宋代的雕版印刷工藝,由繡像圖演變而來,到明代發展成為一種民間藝術流派,清代為它的鼎盛時期,當時印刷兼用著色和彩套版,構圖對稱、豐滿,色彩絢麗,常以紫紅色為主調表現歡樂氣氛,基本全用套色制作,刻工、色彩和造型具有精細秀雅的江南藝術風格,主要表現吉祥喜慶、民俗生活、戲文故事、花鳥蔬果和驅鬼避邪等中國民間傳統審美內容,民間畫壇稱之為“姑蘇版”。
桃花塢木版年畫被帶往日本后引起了日本版畫家的仿制學習,用于浮世繪的創作。日本早期浮世繪版畫的作品透著桃花塢年畫的影子。傳入日本后,桃花塢木版年畫又通過日本浮世繪輾轉傳入歐洲,對歐洲十九世紀興起的“后期印象派”油畫的技法和風格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1959年,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社成立,前后復制并創作了四百多幅年畫作品。十年浩劫后,為繼承、發展民間藝術,1977年恢復了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社,呈現出短暫的繁榮。
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生活習俗和審美觀念發生變化,傳統的桃花塢年畫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市場。除了一些藝術家和愛好者慕名前來求購外,一般市民無意問津,桃花塢木版年畫再次陷入困境。2000年桃花塢木版年畫社創作設計人員僅有三名,二人已到退休年齡,另外一人也有五十多歲;刻工、印工僅剩二人,年畫幾乎停產。
2001年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將瀕臨倒閉的桃花塢木版年畫社引企入校,運用校企合作的“桃花塢模式”,培養出一批具有藝術創作和設計能力的高技能年畫傳承人,在全國工藝美術高等院校中開創了先例。那一年的傳承班只招四人,喬蘭蓉就是其中一個。她師承桃花塢木版年畫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房志達、王祖德,廣東省現代水印版畫研究院盧平先生。
作為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2004屆裝飾藝術設計專業畢業生,出生于1982年的喬蘭蓉畢業至今一直從事桃花塢木版年畫的創作、制作與研究。喬蘭蓉師承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大師房志達、王祖德,以及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盧平先生。她的作品經常參加全國及地方藝術大展,并受邀遠赴海外參展交流,屢獲殊榮。她的藝名叫做喬麥。
除了80后的喬蘭蓉,還有不少新生代傳承人也接過了桃花塢木版年畫的接力棒,踏上了傳承之路。他們取材年畫的元素,創作了桃花塢木版年畫作品《虎虎生風》、動漫年畫作品《唯我國風》、酒吧桌游《年畫師大作戰》等,淋漓盡致地展現著他們的創作活力。
隨著新一代藝術家的崛起,以及專業院校的介入,傳統工藝有望重新煥發活力。只有具備高素養與創新意識的年輕藝術家,才能真正推動這一古老工藝的復興與發展。
色彩里的江南密碼
2023年3月,喬蘭蓉在蘇州博物館西館舉辦了自己的首次個展“鐫錄清嘉——二十四節氣喬麥版畫展”。《姑蘇二十四節氣食景圖》系列版畫,共分為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個部分。不時不食的四季物華,人文匠心的風雅精致,張弛有度的忙閑自如,精致的“蘇式生活”在一幅幅作品里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看那悅目淡雅的色彩,蘇木紅、蓼藍、梔黃……皆是從太湖云水、江南草木間淬取出的天然靈魄,暈染出粉墻黛瓦間的溫婉色調。這些源自太湖流域的自然色彩,構成視覺上的鄉愁識別體系,是故鄉刻在游子眼底的密碼,是溫婉江南在時光里釀就的一壇陳年美酒。
喬蘭蓉作品《姑蘇二十四節氣食景圖之立春》
《姑蘇二十四節氣食景圖》系列作品均選用樹齡在50年以上的無開裂、結疤的完整梨木板,是喬蘭蓉至山東久久尋訪而來,所用紙張均為定制,其墨汁為老墨研磨,顏料為礦物質顏料,膠水也選擇了傳統的骨膠,選材極為講究。除此以外,展覽還邀請了音韻、香道、花道多位藝術家的參與,從色香味多方面調動觀者感官,使觀眾有穿越時空、身臨其境之感。
本次展覽也是她對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多年以來守正創新的成果,豐富呈現了桃花塢木版年畫在年輕一代手中的傳承、發揚、嬗變、演化的變化軌跡。喬蘭蓉向媒體表示,只有讓年畫時尚起來,讓年輕人覺得年畫是一件時尚的事情,它才能以更好的生命力、更好的風貌融入我們的生活中。
作為桃花塢木版年畫的蘇州市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喬蘭蓉就職于蘇州市桃花塢木版年畫博物館。
桃花故里,見證了年畫的美好
喬蘭蓉給我發了定位,桃花塢木版年畫博物館定位在樸園,但樸園正在整修,外人勿進,當我沿著定位尋找過去,怎么都找不到,我甚至被人指引到了桃花塢唐伯虎景區,在景區里來來回回幾次才在景區外的樸園小門里找到喬蘭蓉。
其實這里,都屬于桃花塢地帶。蘇州桃花塢曾是江南民間年畫生產的集散之地,發展最早,延續時間較長,因此,人們習慣將蘇州年畫稱為“桃花塢年畫”。桃花塢年畫始于明,盛于清雍正、乾隆年間,當時的蘇州七里山塘和閶門內桃花塢一帶,數十家畫鋪,年產量多達百萬。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與天津楊柳青年畫、山東濰坊年畫、四川綿竹年畫并稱為“中國四大木版年畫”,是蘇州文化的獨特瑰寶。
年畫里自有乾坤。木版年畫又被稱作“姑蘇版”或“蘇州版”。以清代康、雍、乾時期的“姑蘇版”年畫與如今的桃花塢年畫相比,這些作品在精致與細膩上更接近文人畫,那亭臺樓閣、園林花木的筆致,分明流動著沈周、文徵明等吳門畫派巨匠的骨血風神——文人雅士的胸中丘壑,竟以如此溫存方式棲落市井煙火里,滋養著尋常人家的門扉。
從《姑蘇萬年橋圖》的復刻可以看出,“姑蘇版”是如何巧妙吸收并融入了西方透視技術,同時呈現出“中國版畫從平面走向立體”的藝術成就。
桃花塢在明清時期為手工業作坊的集聚地,當時除了園林故居、士紳會館外,民宅鱗次櫛比,商家作坊比比皆是。唐伯虎住在這里,想必每日都和這些作坊師傅密切接觸。唐伯虎甚至曾為蘇州民俗木版畫繪制過稿件。
桃花塢木版年畫其技法繼承了宋代雕版印刷工藝,形式以門畫、中堂、獨幅畫為主,構圖豐富飽滿、色彩鮮明雅致,畫法精致、刻工細膩,內容以民俗生活、戲文故事、花鳥蔬果、風俗時事和驅兇辟邪等為題材,常表現出歡樂的氛圍,深受江南百姓喜愛。桃花塢木版年畫,是蘇州人民精神信仰、文化心理和對未來生活美好向往的理想象征。
而太平天國一把大火將山塘街年畫作坊燒毀殆盡后,蘇州的年畫生產更是只有桃花塢碩果僅存。
深巷里,桃花塢那扇厚重木門,為我這個叩門者吱呀作響。正如,桃花塢木版年畫技藝的大門,也為叩門的喬蘭蓉開啟。
喬蘭蓉參加江蘇省非遺展
人如其名
走進喬蘭蓉的辦公室,形形色色的桃花塢木版年畫以及相關衍生的文創產品映入眼簾。細膩的線條、淡雅的色彩和豐富的構圖讓年畫呈現出溫文爾雅的氣質,這種氣質恰恰與蘇州人平和、包容、細膩、委婉的性格相契合。
我第一眼便被墻上的一張畫吸引了去,不過寥寥幾筆,一位“扎羊角發髻,戴紅花,身著錦團服飾,滿面笑容,似雅童,又似老嫗”的人物形象便躍然紙上。圓潤的構圖暗含著“以和為貴”的中式生活智慧,只有家庭和睦、彼此融洽,才能“和合共生、金玉滿堂”。桃花塢木版年畫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便是這幅《一團和氣》,因為象征吉祥和諧,至今許多蘇州人家中張貼此畫。桃花塢木版年畫通常就是以這種頭大身寬的人物為主。
“構圖豐滿,造型夸張,色彩鮮艷,線條流暢,不失清雅,很樸實。”我贊嘆道。
因為整體裝修的緣故,所以停電了,燈光昏暗,下午的陽光斜斜穿過這間老房子,熱水器里沒有熱水,勉強喝一點冷水,但我的心卻被她點燃了。喬蘭蓉是揚州人,這與通常蘇州的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都是蘇州本地人略有不同。
喬蘭蓉的臉部線條圓潤而飽滿,顴骨柔和,下頜溫潤,如同被時光之手細細打磨過的玉石。她的眼睛尤其清澈,似兩泓深井,水面映著天空,幽邃里藏著粼粼波光,卻靜水流深,沒有一絲世俗的浮沫與油膩。那份清冽純粹,仿佛未經塵煙浸染的山泉。
雖然穿著職業套裙,但她周身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盈氣息,恰似一片細長的柳葉,在駘蕩春風中舒展搖曳,自由自在地呼吸著天地間的靈氣。這由內而外散發的舒展與澄澈,天然去雕琢,不事張揚卻自成一格,宛如一張素凈的畫布,正等待著靈感的落筆。如此氣質,正是她作為藝術家最恰如其分的生命底色。
采訪前收集資料,我見過她一張穿著牛仔工裝褲的照片,文藝又純粹,是勞動過程中的歇息,整張臉揚起,笑得仿佛清晨林間灑下的陽光。然而,此時,面對我,她是收斂的。人如其名,像田間的一株蕎麥,低調謙遜。
喬蘭蓉介紹說,制作桃花塢木版年畫是一個細致活兒,分為畫稿、刻版、印刷、裝裱、開相5道工序。與其他木版年畫相比,桃花塢木版年畫的獨特之處在于套色印刷,一版一色。完成一幅年畫,通常需要刻制十多個版,每個版根據上色的部位不同而分別刻制不同的內容。印刷時,對力道的把握也很關鍵,影響著顏色的呈現。有的還需人工著色、敷粉、掃金、掃銀和裝裱等,是一門非常獨特的手藝。
畫稿完成后,刻工將畫稿粘貼在梨木板上,稱“上樣”。一般將畫稿分成線版和套色版若干塊。然后刻工運用拳刀,根據畫稿上的線、點、塊,先后采用發、襯、挑、復、剔等技法刻制,達到線條流暢、圖稿不走樣的效果。刻制工具主要是用拳刀。因其形如月牙,裝木柄,拳握方便而得名。
而顏色選用上包括墨汁和套色用色,墨汁是選用上等煙煤與面漿調和,發酵沉淀一個月后方能使用。年畫印刷用紙以前多采用“毛太”“白管”“本連史”等,后來改用“洋連史”。印刷上的主要工具包括:棕帚、棕擦、印臺、色盆、膠水、石蠟等。
學生時代
2001年,18歲的喬蘭蓉從故鄉揚州負笈南下,踏入蘇州工藝美校的校園。命運的轉折發生在次年春天——校園展廳里陳列的桃花塢木版年畫撞入她的眼簾。那些沉淀著時光的朱紅靛藍,那些在木紋間起伏的故事,瞬間攫住了年輕學子的心神。
機緣來得恰逢其時。2003年,學校啟動非遺傳承班招募,僅開放四個珍貴席位。消息傳開,近百名學子躍躍欲試。
蘇州工藝美校的教室之中,空氣仿佛凝結著霜氣。喬蘭蓉坐在第三排的木椅上,身畔擠滿畫板和人影。偌大的教室里,除了筆尖摩挲紙面的沙沙聲外,再無聲響。教室中心,一個模特靜坐如雕塑,光線自高窗斜斜灑落,勾勒出他沉靜的輪廓——那是所有目光的靶心,也是無聲角力的擂臺。
喬蘭蓉懸腕執筆,屏息凝神,所有的意念和呼吸都收束于筆尖。那炭筆尖在紙上輕移,如春蠶食桑,沙沙作響;每一筆都謹慎又流暢,仿佛指尖握的不是炭條,而是刻刀在木板上游走——線條干凈利落,不蔓不枝,穩穩捉住模特筋骨間的力量,又熨帖地勾勒出衣褶柔軟的垂落。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幾位老師緩步巡視,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畫紙。有人緊張得停了筆,有人則更加埋首于畫板。
喧囂聲終于如解凍的春潮在四周漸漸涌起,交卷了。當錄取名單揭曉,喬蘭蓉的名字赫然在列。她不過是像平時一般畫了一幅作業,卻被選中進入了蘇州工藝美院桃花塢木版年畫專修班。命運之手牽住了她的手,似乎早就預知了她將會把桃花塢年畫帶入一個新的軌道,這是桃花塢木版年畫之幸,也是喬蘭蓉之幸。
喬蘭蓉師從年畫大師王祖德,師父王祖德對她和徒弟們的要求是:畫稿、刻版、印刷、裝裱、開相等五道木版年畫工序,必須全部掌握。這在從前雖然都是分工明確的,成為掌握五道工序的繼承者,所需的時間令人咋舌。學會畫稿要五年,刻版要四年,印刷要兩年……培養一名合格的木版年畫繼承人不僅費時,出成果也絕非易事。以桃花塢木版年畫代表作《一團和氣》為例,僅僅是復原這幅作品,就大概花去了近兩年的時間。
從此,刀鋒與墨香浸透她的青春歲月。課堂燈影下,她跟隨師傅研習勾稿、刻版、套印的古法;寒暑假日,作坊里總見她俯身雕琢的身影,木屑沾滿衣襟亦渾然不覺。
“想起當初每天在工作間里枯燥的畫稿、刻版、印刷……沒有電腦、電視,更沒有其他娛樂項目,就是盯著畫,或者刻版,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就得從頭再來……”喬蘭蓉說起這些的時候,平靜地像敘說著別人的故事,這個女子乖巧睿智,抗壓能力超過了很多人。
畢業后,她選擇將根須深扎姑蘇古城,來到了桃花塢木版年畫博物館工作。春秋流轉,當初被年畫擊中的瞬間,早已化作貫穿生命的刻痕。當被問及堅守的緣由,她的指尖輕撫過案頭未完成的梨木板,木紋深處傳來無聲的回答。
她深知自己肩上的擔子,所以她在這個陣地絕不撤離,她全力以赴砥礪前行,親眼看見桃花塢木版年畫漸漸重新成為蘇州的一張文化名片,它是老百姓心中一種多么溫暖的文化記憶。
堅持堅守
多年來,喬蘭蓉既是手藝人也是“守藝人”。她自述:“我最初接觸桃花塢木版年畫這門藝術時,是它的低潮期,但在這十來年的時間里,從最初入門到后來學習、創作,我沒有一天離開過它,不是在創作,就是在刻印。我每年都會堅持復刻一幅經典年畫、延續一幅生肖年畫、創作一幅全新年畫。”
談及年畫創作本身,喬蘭蓉形容這是一件帶來純粹快樂、簡單而有趣的體驗。她表示,一旦拿起刻刀,內心便會沉浸于一種既安靜又踏實的創作狀態。
喬蘭蓉的手,似乎天生便是為刻刀而生。到外地出差,她常在賓館昏黃燈下獨坐,刀鋒輕吻木面,簌簌木屑如細雪般飄落,輕盈地鋪滿桌案,也悄然落上她的衣襟。她隨身行囊里,畫稿、木板與刻刀,是永不離身的伙伴。那刀鋒游走于木面的節奏,早已化為她血脈里無聲的搏動。一日不執刀,一日不觸木,便仿佛筋骨失序,心魂難安。這近乎本能的驅策,早已非關技藝,而是生命本身的吐納。
這份刻骨銘心的癡迷,是她在博物館清寂歲月里最明亮的燈盞。薪資微薄,不足以炫目于塵世,然而每當她立于那些古老而沉默的年畫前,抑或當自己的刻刀在木板上犁開一道新鮮的、散發著木頭清香的溝壑時,那充盈于心的滿足,遠勝過俗世金銀的喧囂。館內時光悠長,窗外日影西斜,唯有木屑紛揚處,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桃源。這沉潛的熱愛,如深埋地下的泉脈,無聲浸潤著經年累月的寂寞時光,終化為托舉她破土而出的巨大力量,使她在桃花塢木版年畫寥若晨星的傳承者中,如孤峰般悄然矗立。
這份刻骨銘心的癡迷,亦是她與世界對話的獨特語言。刀鋒所至,更是她胸中丘壑的傾瀉,是她對古老年畫魂魄的現代回應。每一次線條的轉折,每一處疏密的經營,無不浸透著她對美學近乎嚴苛的審視與深沉的理解。這由無數刻痕所構筑的審美世界,豐盈如海,早已將她的生命浸染得斑斕厚重。那木板上深深淺淺的刻痕,是歲月賦予的勛章,是心魂無聲的吟唱。
面對非遺年畫面臨關注度低、人才少的瓶頸問題,喬蘭蓉認為破局的關鍵在于:立足傳統技藝,并積極擁抱發展可能性。創新不能是“無根之木”,須基于規范與根基。創新內容表達以適應現代審美與需求,通過創作受歡迎的當代作品讓大眾親身體驗(活態傳承),從而吸引關注、保護技藝。今日的傳統曾是過去的創新;當下的創新將成為未來的傳統。若當下缺乏探索,未來便無從延續。
“非遺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當年輕人開始收藏年畫,傳統才真正活了。”她這樣說。
喬蘭蓉坐在我對面,像一泓沉靜的潭水。她不施粉黛,衣著素簡,周身沒有半分與傳承人名號相稱的張揚。她只是安靜地坐著,目光溫潤地承接我的問題,回答時聲音不高,語調平緩,字句清晰,如溪流滑過卵石。她坦言自己畢業于蘇州工藝美校那所滋養了無數匠心的搖籃,語氣里卻尋不到一絲自矜。
我們的話題像風中的葉子,輕輕飄轉到別處。就在這閑談的間隙,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交疊的、帶著薄繭的指尖,仿佛只是想起一件極平常的事,才用那幾乎不變的、輕緩的調子補了一句:“后來在國外念書的時候,買過這本書……”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空氣里的微塵。這句平淡的自白,像一顆小石子悄然投入水面,漾開的波紋卻揭示了她另一重身份——在桃花塢木版年畫這些深植于泥土的非遺代表性傳承人譜系里,她或許是學歷最高、求學走得最遠的那一個。然而這份足以傲人的資歷,在她口中,淡薄得如同說起昨日買過的一把蔥。
馬德里之緣
喬蘭蓉經常去國外采風,因為她深知,僅憑對傳統技法的虔誠守護,遠不足以讓那些朱紅靛藍的吉祥圖樣在新時代煥發生機。她需要更廣闊的視野,更系統的理論支撐,去破解傳統工藝在當代教育傳承與創新發展中的密碼。
馬德里深秋的陽光穿過康普斯頓大學古老的拱廊,將斑駁的光影投在圖書館的石階上。喬蘭蓉從光影中穿過,步履沉靜。她忽然愛上了這座城市,西方藝術史的宏大脈絡在喬蘭蓉的眼前徐徐展開,從戈雅版畫里強烈的戲劇張力到畢加索線條里解構的力量,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那些震撼人心的原作,不斷撞擊著她固有的視覺經驗。西班牙的浪漫氣息,并非僅存于弗拉明戈的裙擺或高迪建筑的曲線,更在于其文化血脈中那種敢于打破陳規、擁抱多元的創造精神。這種精神的浸潤,正悄然拓寬著她審美的河床。
喬蘭蓉在斯洛伐克進行年畫展覽并互動體驗
喬蘭蓉的寫生夾上,她信手勾勒的線條,有時是東方韻味的花鳥輪廓,有時又奇妙地融入了西方現代構成的幾何骨架。她開始重新審視桃花塢年畫中那些傳承數百年的構圖法則與象征符號,思考著如何將這種源自農耕文明的視覺敘事,賦予更契合當下全球語境的表達形式。這源于一種清醒的自我叩問:如何在全球化浪潮中為古老的桃花塢年畫鑿開一扇面向未來的窗?她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側袋,那里藏著一小塊溫潤的梨木和一枚細巧的刻刀,木紋的觸感是她跨越山海隨身攜帶的故土印記。這一刻,馬德里的星空與蘇州老城的天井仿佛在刀尖上重疊。
2022年,這位桃花塢木版年畫最堅韌的傳承者,將沉淀了二十余載的刻刀暫放案頭,以一種近乎決裂的姿態,把對幼子的牽腸掛肚折疊進行囊深處,準備只身踏入康普斯頓大學這所西班牙學術殿堂。這份對自身專業價值的極致鍛造,驅使她成為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群體中一個獨特的存在——當多數人仍深耕于作坊的刻痕墨香里,她選擇以更高的學理自覺,為這門古老藝術尋找更堅實的立足支點,并終將化為滋養桃花塢未來的沃土。
但是疫情將她牢牢地困住在原地,所有課程只能在線上完成學習,她如饑似渴地汲取著教育創新理論、跨文化傳播策略、藝術項目管理的前沿知識。她以驚人的毅力順利拿到了畢業證書。
喬蘭蓉在勤勞的創作中思考著,每一次運刀,既是技藝的溫習,更是理念的錘煉——如何讓這凝聚了姑蘇煙水的刻痕,在更遼闊的文明版圖上,印下既古老又嶄新的印記?遠方的故土與眼前的世界,在木屑紛飛中,仿佛在進行著一場靜默而深刻的對話。
《運河十景》
日色漸暗,本就沒有燈光的房間快要看不清對面的人了,窗外閃過一個人影,同事和喬蘭蓉打著招呼,“我先下班了,”我也就起身告辭了,喬蘭蓉把我送到了大門外,才與我揮手告別,她的笑容溫暖燦爛,一如她在時光的棧道里的模樣。
晚上回家,回到我的書房,翻看著喬蘭蓉的新聞,一幅幅色彩艷麗的桃花塢木版年畫躍入眼簾,她的畫與眾不同,是傳統和現代的疊印,也有歡快和俏皮,更有淡淡的懷舊。功夫在詩外,如果沒有深厚的藝術素養的積淀,是不可能創作出這么優秀的作品的。
2020年,喬蘭蓉受邀登上了中央電視臺《國家寶藏》的舞臺,展示了自己復刻的作品《加官·進祿武門神》。“加官門神”和“進祿門神”是今存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最早期的門神代表,與現存常見的清晚期作品有所不同,充分體現了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精細秀雅”的風格。原作中的二將下足部分圖像缺失。喬蘭蓉經查閱資料,反復嘗試,歷時一年,對缺失的部分進行了恢復,并重新刻版復現其原貌。
喬蘭蓉創作的《午候》系列、《江南》系列等作品,將傳統年畫的元素提煉出來,融入江南風光與自己的心境,作品曾獲得中國民間藝術博覽會精品獎等殊榮。
大運河承載了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和燦爛文明,作為大運河文化帶建設的重要節點城市,蘇州是大運河沿線唯一以古城概念申遺的城市。京杭大運河蘇州段總長度約96公里,串聯起眾多湖泊水系,灌溉了蘇州鄉野,滋養著蘇州古城。為了保護、傳承這“流動著的文化”,蘇州市在2021年1月啟動了“運河十景”建設工作。所謂的“運河十景”包括吳門望亭、滸墅關、楓橋夜泊、平江古巷、虎丘塔、水陸盤門、橫塘驛站、石湖五堤、寶帶橋、平望·四河匯集等十大運河文化地標。
2022年10月,喬蘭蓉的桃花塢木版年畫《運河十景》線上發布。她以大運河蘇州段十個文化地標為創作題材,描繪蘇州景色,展現大運河文化風采。整體作品傳遞出一種“歲月靜好,閑看花開花落”般的內心滿足感。喬蘭蓉以自己的方式踐行著對木版年畫的初心,讓非遺不再是距離我們遙遠的存在。
我想起喬蘭蓉對我說的,她一直想向公眾傳遞一種回歸生活本質的樸素信息:倡導人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讀書、好好工作,以樂觀積極、快樂友好的態度面對生活。喬蘭蓉也會帶著年畫走進社區、校園,她還為蘇州福利總院做藝術援助,為特殊人群講年畫、教做年畫。喬蘭蓉說:“我希望傳遞給大家一個理念:做年畫是一件非常快樂、簡單、有趣的事情。”
我看到網上有一段喬蘭蓉印刷版畫的視頻,在幾個助手的幫助下,穿著咖啡色工作圍裙的她親自將顏色均勻地涂在木版上,雪白的宣紙覆上梨木版,棕刷輕掃間,門神的金甲漸次浮現,然后她小心地揭開了宣紙。一張版畫就印好了。這抹流淌了六百年的桃花塢版畫之泉,如今在喬蘭蓉的刀鋒下有了新的注解。在機器復制的時代,這位守藝人正以敬畏之心刻寫下一段屬于桃花塢的“未來簡史”。
喬蘭蓉參加蘇州電視臺節目錄制
姑蘇新韻,畫中清歡
無論是凝練姑蘇歲時流轉的《二十四節氣食景圖》,還是鋪陳運河風華的《運河十景》,喬蘭蓉筆下的桃花塢年畫,總氤氳著一股獨特的暖意,充滿了溫馨,甜美的氣息,如江南初春拂過面頰的暖風,令人心頭一軟。
更可貴的是畫面間跳躍的靈氣,那是可貴的創新意識與曼妙想象的結晶。她的筆觸在俏皮與傳承間自由游走,既可見傳統木版年畫的筋骨與神韻,又處處藏著令人會心一笑的突破。那些亭臺樓閣、時令風物,在紙上呈現出水墨般的雅致空靈,氣韻生動。而活潑的構圖、生動的細節,又賦予畫面一種漫畫般的輕盈節奏,充滿現代生機。
凝視她的作品,仿佛能窺見畫家內心那個廣博而豐盈的世界——那里既有對千年姑蘇的深情凝視,也涌動著擁抱時代、自由創造的澎湃活力。這個世界引人入勝,令人不禁想循著畫中的線索去探尋。
喬蘭蓉日日伏在案前,指尖摩挲著梨木板上細若發絲的紋路——這是她守護桃花塢木版年畫的第23個春秋。從瀕危凋零到重煥生機,從民俗符號到城市敘事的內容再造,這位以刀為筆的江南女子,正將600歲的古老技藝刻進時代脈絡。
她不僅是技藝精湛的傳承人,更是深具文化自覺與創新精神的藝術家,是甘于寂寞的“守藝人”,也是具有國際視野和學術追求的探索者。
年畫攤前孩童好奇的指尖,游子行囊深處那一卷帶著故園松煙墨香的花紙,這才是非遺活著的最鮮活、最溫暖的呼吸。時光如河,桃花塢年畫便是其中不沉的輕舟,年復一年,駛向新的春潮——貼著它,便是將整座江南的春天,提前請進了家門。
從前的年畫,姹紫嫣紅,印著各種喜慶的圖案,形象直觀、寓意美好。而今,喬蘭蓉創作的桃花塢木版年畫漸漸融入了現代風格,正在以一個自信和充滿活力的嶄新面貌走進人們的生活。
這方寸紙墨上凝結的,豈止是顏料與刀痕?分明是古老年俗里沉淀下的魂魄,是時光流轉間不曾磨滅的印痕。舊年畫上的門神護衛的,又豈止是家宅?他們肅立處,分明守望著一條源遠流長的文化血脈。
今日蘇州城,年畫的魂魄正以更靈動的姿態滲入街巷肌理——新春的地鐵飛馳而過,車廂壁上仕女懷抱錦鯉的經典圖案,便也隨著城市的脈搏一同呼吸,傳統與現代在軌道上奇妙地共生。手機輕掃,紙上門神竟在屏幕里揖手祝福——古老年畫在數字光影間悄然羽化新生。
(作者系蘇州高新區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