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山碧螺春茶以“形美、色艷、香濃、味醇”四絕聞名于世,被譽為“天下第一茶”。嫩芽蜷曲如螺,裹著絨絨的銀毫,茶芽一躍入溫水中,便如綠蝶初破繭,又像蘇醒的靈魂在澄明水中緩緩舒展了肢體。
杯盞里漾起清淺的綠意,恍若盛了半盞春水,又像凝住了一角初春的天空。氤氳的茶霧游進鼻腔,初是果香清洌,繼而一脈幽淡花氣浮出,如同春樹暗放的一朵花,細密地滲入肺腑,又似有若無地繚繞在空氣里。杯中的嫩綠始終不變,仿佛山野的精魂,竟已化入這清淺一泓。你飲下的豈止是春茶?那分明是大地在春日里呼吸的芬芳。茶湯微涼,杯中茶葉最終靜臥杯底,綠得那樣安逸,宛如沉睡的春山。這小小一杯,竟收容了太湖山水煙波浩渺的魂魄。
這種茶,極其嬌嫩,別的茶都是茶葉先放,沸水再入。泡她卻要沸水先入,稍微冷卻一會,待溫度到八九十度的時候,再放入茶葉,她像一個公主,要待溫度適宜,才跨入浴池沐浴。
這種茶,便叫作碧螺春。一杯碧螺春,悄然喚醒了整個春天。作為中國十大名茶之翹楚,碧螺春色澤翠綠欲滴,自帶一股清幽的香氣。若論她的本名,卻是一聲驚訝的呼喊——嚇煞人香。這名字直白得可愛,仿佛在那一瞬,茶香沖撞而來,撞開了品茶人的鼻孔,撞開了山野的晨霧,撞開了蘇州人的心扉,只教人驚呼一聲:“好香!嚇煞人!”
回溯時光,茶香在江南的煙水間流轉(zhuǎn)已逾千年。唐代陸羽的《茶經(jīng)》里,便已記下了洞庭山產(chǎn)茶的墨痕。然而碧螺春的名號,直到清康熙帝才真正叫響。傳說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康熙帝南巡至太湖,巡撫宋犖進獻當?shù)孛琛皣樕啡讼恪薄?滴跗凤嫼簖堫伌髳偅澠淝逑愦佳牛硬杳炙祝煲云湫巍膀榍坡荨薄⑸珴伞按浔獭薄⒉捎谠绱旱奶卣鳎n名“碧螺春”,正式喚入了世人的視野。碧螺春色香味俱佳,清人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載:“其色如螺黛,其味如蘭麝,其細如蠶眉。”
如今,碧螺春聲名早已遠播。那“嚇煞人香”的驚呼,卻始終是她最原始、最本真的胎記,在蘇州的茶寮里,在人們的閑談中,依然被樸素地提起,帶著一種泥土的直率與溫度。茶香猶在舌尖徘徊,那味道雖淡,卻似一縷春魂不散,悄然滲入肺腑,浸染了周身的氣息,她仿佛天生便是太湖煙波與洞庭山色精魂的凝結(jié),是不可復制的滋味傳奇。
碧螺春,這名字裹著綠意與春訊,洞庭山,便是她唯一的故鄉(xiāng)。洞庭山碧螺春,產(chǎn)于太湖東部蘇州市吳中區(qū)的洞庭西山島和東山半島。“銅絲條,蜜蜂腿”,這是民間對洞庭山碧螺春的生動描述,形容其外形細緊似銅絲,滿披茸毛似沾滿花粉的蜜蜂腿。
碧螺春的根脈,深深扎在洞庭山的風物里。太湖的水氣終年氤氳不散,蒸騰著,撫慰著山麓間的片片茶園。茶樹便在這濕潤的懷抱里,緩緩吸吮著天地精華。更妙的是,茶樹并非孤獨地生長,枇杷樹、楊梅樹、桃李樹……各色果樹環(huán)繞其間。茶樹飽吸了花果的芬芳氣息,那新萌的嫩芽便也悄悄醞釀起別致的香魂,幽深而清遠。這茶便如山中仙子,被群芳擁簇著,熏染著,早已沾染了草木精魂的香氣。
洞庭山碧螺春茶采摘講究“早、嫩、凈”,即便最熟練的采茶工,一天最多也只能采摘兩三斤左右的嫩葉。采摘回來的新鮮嫩葉,必須在一天內(nèi)完成挑揀、攤青、殺青、揉捻、搓團顯毫、烘干等一系列制作工序。也正因如此,原產(chǎn)地洞庭山碧螺春炒制技藝和碧螺春茶果間作系統(tǒng),均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它的制作技藝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果茶間種模式是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倉促地第一次見面
碧螺春作為江南春之精靈,是蘇州的味覺代稱,而我連筆名都叫做碧螺春,自然對這次采訪碧螺春制作技藝市級代表性傳承人、“國茶人物、中國制茶大師”蔡國平充滿了浪漫的期待。
但是,我和蔡國平約好的采訪時間,臨時被他改動了。又約了一個時間,是在他來蘇州辦事的時候路過我辦事的地方見面。
終于見到了年近六十的蔡國平,他個頭不高,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五官長得十分漂亮,是造物主格外用心的工筆細描:眼窩微深,一雙眼睛亮而有神,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清晰柔和。當你細看,便無法忽視那悄然刻上的風塵與辛勞,陽光和歲月聯(lián)手,在他原本光潔的額角、眼角,犁出了細密卻深刻的紋路,皮膚透著一種常年經(jīng)風沐雨后的、褪不去的微糙感與青銅色調(diào)。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腹帶著粗糲的繭子,那是土地贈予的印記。當他沉默時,身上沉淀著泥土般的厚重;當他與人交談,又透露出他早已習慣在田埂與談判桌之間自如切換的身份,一個闖蕩四方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
一見面,蔡國平就和我說,他其實下午還有別的事情要急著去辦,談一會的時間還是有的,我想,那第一次見面半小時吧。于是,大家喝起功夫茶來,一盞一盞又一盞,掐住時間的喝茶,免不了大家都拘謹,只是稍微對他的情況有個了解,他熱情地邀請我去西山那邊品嘗楊梅。
長橋跨湖風景綺麗
過了半個月,我為了采訪,必須去采楊梅。蘇州前往太湖西山島需經(jīng)過的太湖大橋(又稱太湖三橋)由三段組成,共串聯(lián)起三座島嶼,西山島是橋鏈抵達的最后一座(即第三座)島嶼。
車輪輕吻橋面,太湖大橋如一條白玉長練,迤邐鋪展于萬頃琉璃之上。窗外,湖水浩蕩接天,澄澈的藍與天際交融,界限消弭成一道朦朧的煙青色弧線。陽光慷慨地潑灑碎金,湖面便躍動起億萬點細碎的銀鱗,熠熠生輝,直晃人眼。
風灌滿車廂,帶著太湖深處清冽的氣息。那一刻,塵囂盡洗,唯余車輪碾過橋面的微微震顫,與胸腔里無聲的、澎湃的回響。頓時覺得我此身已化入山水,與這無垠的澄澈共生共息。西山,這枚被長橋輕挽的碧螺,正以它溫潤的黛色,召喚著遠來的客人。
橋如飛虹,凌越碧波,兩側(cè)無垠的湖光毫無遮攔地涌入眼簾。煙波渺渺,遠帆點點,仿佛車子懸浮于一片純凈的藍綠幻境之中。車行橋上,島嶼次第迎來。掠過第一座島,蔥蘢綠意如浮萍初現(xiàn);行至第二島,湖風裹挾著濕潤水汽,捎來蘆葦?shù)奈c魚蝦的鮮腥。當?shù)谌鶏u嶼——西山島的輪廓終于在波光盡頭清晰浮現(xiàn)時,心,也如那掙脫束縛的飛鳥,倏然敞亮。
金庭鎮(zhèn)坐落在西山島上,作為國家風景名勝區(qū)、國家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示范園區(qū)、國家森林公園,它的風姿吸引著無數(shù)游客,蔡國平的洞庭山花果香茶場就在金庭鎮(zhèn)“葛家塢的山坳里”。
螺紅一葉暖江南
我的車按導航在一座建筑物面前停下了,踏進一樓大廳,一位茶娘迎上來,“找誰?”“蔡國平。約好了采訪的。”“哦,他出去有事,馬上就回來。喝點茶吧,要不要嘗嘗紅茶,養(yǎng)胃的。”“好啊,”我應道。她素手分茶,神閑氣定。雖然她沒有自我介紹,我已經(jīng)猜出了她的女主人身份。
這位女主人叫葛曉紅,是土生土長的西山島上人,她向我展示了兩張證書,一張是茶藝師職業(yè)資格證,另一張是2019年吳中區(qū)首屆武術(shù)比賽暨蘇州市國際武術(shù)邀請賽八法五步太極拳一等獎的證書。
趁著等茶涼的功夫,我四處看看,靠墻是一排展柜,獎牌列陣如兵。2002年,蔡國平炒制的碧螺春茶獲得中國茶葉博覽會金獎。蘇州市首屆洞庭山碧螺春斗茶大賽第一名。紅茶的榮譽眾多,首屆“國飲杯”全國茶葉評比紅茶一等獎,蘇州市首屆地產(chǎn)名特優(yōu)茶葉評比紅茶一等獎,江蘇省消費者信得過產(chǎn)品“螺紅”牌小葉功夫紅茶,2019年英德杯世界紅茶品鑒會金獎等等。
柜臺深處,三張營業(yè)執(zhí)照靜述產(chǎn)業(yè)版圖:花果香茶場、三萬昌基地、明月灣合作社,年銷1700萬的茶業(yè)企業(yè),竟由不足四十人的團隊執(zhí)掌乾坤。
客廳的一側(cè)砌著一排果木柴灶,十幾口鐵鍋一字排開,鐵鍋鑲嵌在白色瓷磚砌成的土灶里,每一口鐵鍋的角度都有些傾斜,這是方便炒茶師傅操作,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攤青竹匾承接西山楊梅的甜香,炒茶師傅們赤膊立在灶前,掌風過處,一把嫩綠便被利索地兜底抄起,向空中一揚,剎那間,無數(shù)鮮葉便如翠鳥掙脫樊籠,紛紛騰空而起,再簌簌地落回滾燙的鍋心。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鍋中青葉沙沙低吟,那雙手在青煙白氣里翻飛,掌緣抵著滾燙的鐵鍋,在青葉間揉捻、壓捺,竟似渾然不懼那灼人的溫度。驟然間,師傅們手底的動作慢了下來,凝神俯身,鼻尖幾乎要湊近鍋中翻騰的翠浪,細細分辨著。在灼燙的鐵鍋里,人與草木無聲角力,終于逼出了茶魂幽微的初綻。
玻璃杯中,茶湯色漸染琥珀光。輕啜一口,甘醇如泉涌,花果暗香在唇齒間游走。茶過三巡,女主人說,不如我?guī)銋⒂^一下吧,來到戶外,抬頭見磚雕門樓,屋檐正中兩仙鶴,一只昂頸,一只曲項,如在對話,祥云圖案,吉祥如意。磚雕“碧螺花果香”,字體圓潤古樸。兩邊“招財進寶”的合體字鑲邊滾圓如銅錢。門庭兩邊的磚雕,一邊梅綻枝頭,一邊雀舞竹林,有竹報平安,紅梅報春的寓意。進了這座門樓,花果香茶場的庭院內(nèi),百年古柏的濃蔭如墨,石榴青果在油亮的枝葉間探頭,蟬鳴織成盛夏的金色羅網(wǎng)。假山噴泉、亭臺樓閣一應俱全,氣派非凡。
一樓是餐廳,有幾個包間,后廚就有兩處。坐電梯上了三樓,是民宿的房間,這層樓有十來間房間,每一間設計得都不一樣,又看了四樓的每一間,極具設計感和低調(diào)的奢華,有的房間自帶露臺,風景極佳。背山的景觀瀑布從高墻頂端一瀉而下,正好到達游泳池里。瀑布對面是太湖石石林,靜坐庭院,涼風習習,享盡“坐對云山宜讀畫,閑吃茶酒賦新詩”的雅興。樓上的公共區(qū)域被設計成茶室,古箏在角落靜靜等待著有緣人,墻上掛著工筆花卉。蔡國平將近年來的閑暇時光盡數(shù)傾注于這座碧螺春茶體驗館的建筑設計與施工。無論是門樓、單間房舍,還是整座建筑,皆由他親自操刀設計藍圖,并全程監(jiān)督建造過程。他坦言,這是他的興趣所在。
蔡國平在炒茶
茶路人生
當我參觀完所有的房間,下樓到了一樓大廳,正巧碰上風塵仆仆進門的蔡國平,“不好意思,我去醫(yī)院了,見人排隊太多,又回來了。”他招呼我坐下來繼續(xù)喝茶,這盞中紅云翻涌,恰似太湖朝陽正刺破晨霧,將千年茶島染作金紅,映照著一個家族與一方水土共生共榮的史詩。當金庭鎮(zhèn)捧回“國家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示范區(qū)”等七項桂冠,“螺紅”紅茶已不僅是杯盞暖意,更成為洞庭西山的文化地標。
抿了一口紅茶,我不由盛贊民宿的設計品味很高。“我們整個農(nóng)莊有碧螺春茶的采摘、挑揀、土灶的炒制、烘焙等整個流程的實踐,可以讓消費者體驗碧螺春的生產(chǎn)、制作流程,了解專業(yè)知識。并且可以住下來享受一下茶農(nóng)的生活,品品碧螺春茶……”蔡國平介紹著他的這盤大棋。“不過,楊梅已經(jīng)采完了,有點遺憾。”
蔡國平的家族淵源可追溯至宋代。彼時先祖自北方南渡,最終在西山島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他們精心侍弄著滿山的果樹,更在起伏的茶壟間,將碧螺春的種植與炒制技藝代代相傳,融入了家族的血脈。
到了蔡國平的父親蔡春元這一代,他已是西山島上響當當?shù)闹撇杳麕煛K钪O祖輩流傳下來的古法,一雙飽經(jīng)歲月的手掌,對茶葉的感知力已臻化境,能精準掌控殺青的烈度、揉捻的力道、干燥的火候。經(jīng)他手炒制出的碧螺春,條索緊結(jié)卷曲如螺,白毫隱翠,香氣馥郁如花果初綻,滋味鮮爽甘醇,被譽為茶中極品。
在20世紀70年代中美關(guān)系破冰的重要歷史時刻,周恩來總理為表達友好情誼,精心挑選了產(chǎn)自蘇州太湖西山的兩斤頂級碧螺春茶,作為國禮贈予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基辛格博士。而這兩斤承載著特殊意義的珍品,正是出自蔡春元等幾位頂尖制茶大師之手。這份榮耀,不僅是他個人的高峰,也是碧螺春在國家外交舞臺上的璀璨綻放。
蔡國平走出中學校門后,便與朋友合伙在消夏灣開辦了貿(mào)易貨棧。那是1988年至1992年間,起初主要經(jīng)營化肥、農(nóng)藥,并幫鄉(xiāng)親們代銷茶葉。干了三四年后,他敏銳地轉(zhuǎn)向了茶葉生意。
起步階段,蔡國平就展現(xiàn)了過人的悟性。在父親指導下,他炒制的茶葉品質(zhì)上佳。當時交通不便,尚未通大橋,他便將家鄉(xiāng)的茶葉運到價格更高的東山銷售,賺取差價。積累了經(jīng)驗后,他進一步整合資源,把村里加工技術(shù)好的茶農(nóng)的茶葉也集中起來,販運至東山,以此養(yǎng)家糊口。
視野逐漸開闊以后,蔡國平開始將市場拓展到蘇州、上海,打開了碧螺春茶葉的銷路。憑借這份闖勁和能力,他得以在三萬昌生產(chǎn)基地分公司擔任總經(jīng)理,負責生產(chǎn)銷售。2022年獲得中國制茶大師。
“螺紅”的滋味密碼
“1998年夏天那場暴雨,至今心有余悸。”他望向窗外蒸騰的暑氣對我說。四千斤青葉在猝不及防的雷暴中潰敗,發(fā)酵車間彌漫著絕望的酸腐。這場浩劫卻催生“兩次發(fā)酵”的涅槃:初發(fā)酵渥堆于竹筐中催化酶的活性作用,復發(fā)酵在控溫密室完成風骨的雕琢。初發(fā)酵奠香基,復發(fā)酵塑魂靈。萎凋、揉捻、發(fā)酵、干燥四重關(guān)隘,在他手中化作精妙樂章。
“鮮葉采下,先得蔫一點。這第一步叫萎凋,鮮葉在竹匾上均勻攤開,靜靜散失水分。”蔡國平解釋道。水分收斂,為后續(xù)的蛻變埋下伏筆。接著是揉捻。機械輕柔地擠壓、旋轉(zhuǎn)著茶葉,破壞其細胞結(jié)構(gòu)。蔡國平深知,這一步的力度與時間,直接影響著茶湯的濃淡與層次。揉捻出的汁液附著葉表,是啟動紅茶那標志性紅湯紅葉的關(guān)鍵序曲——發(fā)酵的引子。萎凋竹匾承接西山花果的蜜意,機械揉捻碾碎細胞壁的剎那,多酚與酶在木香中開啟狂舞。“百斤鮮葉萎凋后僅余五十五斤。”蔡國平指尖輕叩茶臺,“每道工序都是與時間的博弈。”
通常紅茶一次發(fā)酵定乾坤,他卻敢于打破常規(guī)。初次發(fā)酵后,他并未急于干燥,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低溫二次發(fā)酵”。這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基于對書本理論的深刻理解和無數(shù)次實踐后的精準調(diào)控。他像個謹慎的指揮家,密切監(jiān)測著溫度與時間的微妙變化,他獨創(chuàng)動態(tài)發(fā)酵法,“以溫度、濕度精密把控時間點,兒茶素、茶黃素、茶紅素、氨基酸、茶多酚等有機物質(zhì)在酶的活性作用下纏綿交融。”低溫雙酵如太極推手,將山野靈氣徐徐注入葉脈。當機械揉捻碾碎細胞壁、“渥堆發(fā)酵”的剎那,多酚與酶開啟盛大共舞。
“發(fā)酵,才是紅茶滋味的靈魂所在。”蔡國平說。“第一次發(fā)酵,滋味還不夠純,甜感也欠些火候。兩次發(fā)酵,讓內(nèi)涵物質(zhì)的轉(zhuǎn)化更充分、更平衡。”他坦言。
當發(fā)酵達到他心中那個完美的臨界點,茶葉便進入干燥環(huán)節(jié)。這不僅僅是去除水分、固定條索,更是內(nèi)含成分在熱力作用下發(fā)生微妙轉(zhuǎn)化的最后一步。最終出爐的“螺紅”紅茶,條索緊秀,色澤紅潤,終成就“紅湯紅葉,甜醇入髓”的茶中君子。
紅艷明亮的茶湯一次次續(xù)進我的杯盞之中,升騰起暖香。細品之下,那標志性的甜醇滋味飽滿而純凈,層次豐富。洞庭山特有的花果芬芳——枇杷的甜潤、楊梅的微酸、桃花的清雅,仿佛被揉碎后融入茶湯,在口腔中緩緩蕩漾。我仿佛看見,清晨的露珠還掛在葉尖,洞庭西山島的花果香茶場已彌漫開清冽的草木氣息。蔡國平踩著濕潤的泥土,走進茶園。這里,枇杷楊梅桃李織就天然香帷,百年古樹根系深扎沃土,吮吸花果精魂。
蔡國平研制的碧螺紅茶
帶動大家集體致富
蔡國平是碧螺春核心產(chǎn)區(qū)最早“吃螃蟹”的人,敢于在綠茶的傳統(tǒng)地盤上開辟紅茶新路,在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研發(fā)。成功的路徑?jīng)]有現(xiàn)成模板,他依靠的是雙手的實踐:在無數(shù)個日夜的炒制中摸索火候,在反復的配方調(diào)整里積累經(jīng)驗,將實踐中的體悟升華為理論,再用理論指導更深層次的鉆研。正是這種“做中學,學中精”的循環(huán)往復,讓他在荊棘叢生的領(lǐng)域里,硬生生闖出了一條通往成功的路。
致富不忘周邊群眾,2008年由蘇州洞庭山花果香茶場牽頭,蔡國平組織319戶茶農(nóng)共同參股,組建了蘇州市吳中區(qū)明月灣生態(tài)茶業(yè)專業(yè)合作社,帶領(lǐng)大家生產(chǎn)銷售碧螺春茶及當?shù)氐霓r(nóng)副產(chǎn)品、果品,并且把自己生產(chǎn)碧螺春紅茶的技術(shù)傳授給廣大股民,延長了碧螺春茶的產(chǎn)業(yè)鏈,真正實現(xiàn)了社會效應和股民收入的雙豐收。茶產(chǎn)業(yè)鏈在太湖南岸蜿蜒生長,終成燎原之勢。
他眼中映出未來圖景:游人可采青芽于晨霧,揉捻新葉于月下,更能在“花箋茗碗香千載,云影波光活一樓”的軒窗畔,細品當年驚動康熙的“嚇煞人香”。炒茶坊里,七旬老嫗習得紅茶技藝后眼含熱淚:“碧螺紅茶也能賣碧螺春的價!”
炒茶絕技
喝完了紅茶,我又品嘗了蔡國平的雨峰牌碧螺春綠茶,杯中淡綠霧靄迷蒙,恍見生態(tài)茶園依山勢起伏,如潑墨的綠綢舒展于云霧之間。連綿山坡上,茶樹碧綠,層層疊疊,漫山遍野,如同為大地織就了厚實的綠毯。茶樹沐著晨光,新芽初綻,正悄無聲息地吐納著天地靈氣。云氣如輕紗般在碧綠山谷間繚繞游走,將整座山攬入懷中,氤氳著水潤的綠意。
茶樹行間,采茶人俯身于碧波之中,指尖輕靈地拂過初春的腴枝,嫩芽便如星點般,無聲跌落在籃中。茶籃里新葉的清氣,泥土里蚯蚓拱動的微腥,還有枇杷樹與桃李初蕊的微甜,所有春之氣息,在晨風里混成一片,彌散開來,整座山仿佛都在吐納著這生命的呼吸。于是,杯中所承載的,分明是整座春山的精魂,是一方水土的故事,是匠心不滅的傳承。
蔡國平與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合作建立了400畝綠色健康生態(tài)茶園示范基地,在農(nóng)大專家的指導下,采用納米硒和復合生態(tài)光合菌促進茶樹營養(yǎng)成分和硒的吸收轉(zhuǎn)化,提高茶葉品質(zhì)。
納米硒技術(shù)精準注入古老茶樹的根系——葉脈間悄然流轉(zhuǎn)著稀有的微量元素,新抽的芽尖泛出玉質(zhì)般溫潤的光澤,仿佛沉睡了百年的茶樹筋骨正被悄然喚醒。茶農(nóng)俯身記錄著新芽的硒含量數(shù)據(jù)。這片古老的土地,正以最鮮活的葉片,訴說著傳統(tǒng)農(nóng)藝與現(xiàn)代科技交融共生的嶄新篇章。
碧螺春一般在春分前后開采,與大多數(shù)高檔綠茶類名茶不同的是,碧螺春極少量采摘單芽,高檔碧螺春以一芽一葉初展為主,芽比葉長,芽葉長1.5厘米左右,一斤特級碧螺春干茶約有65000個芽葉。待鍋底溫度達到430℃左右便將茶青倒入鍋中,高溫殺青快速鈍化酶的活性作用,然后用常年練就的鐵砂掌功夫在鍋中揉捻,成型后控制手勁慢慢搓團、毛茸茸的銀毫如花蕾般慢慢綻放。保持鍋溫40-50℃,輕輕翻炒基本成形的茶葉,九成干時,靜置薄攤于鍋中,利用余溫烘干,制成了含水率小于7%的碧螺春干茶。整個炒制過程手不離茶,茶不離鍋,抖揉搓擦,一氣呵成。如此連續(xù)操作。每一鍋炒出來三四兩茶,需要三四十分鐘,整個過程全憑經(jīng)驗和手感。
“炒制碧螺春共分為四步:高溫殺青、熱揉成形、搓團顯毫、文火干燥。每天下午五六點,最后一批茶青采回來,等‘攤青’結(jié)束開始炒,一般就到晚上了。采回來的茶,不管時間多晚,也都要當天炒制好,保證茶葉的品質(zhì)和香氣。”蔡國平說。
茶香之外,銀球飛舞
在金庭鎮(zhèn)碧螺春的茶香深處,在炒茶大師蔡國平那雙于滾燙鐵鍋中翻飛揉捻、賦予茶葉靈魂的手掌之外,還跳躍著一枚輕盈的銀色小球。這枚小球,承載著他工作之余的酣暢與激情,勾勒出這位農(nóng)民企業(yè)家生活中另一道鮮活的剪影。
蔡國平曾在那方墨綠色的球臺上力克群雄,將金庭鎮(zhèn)乒乓球比賽男子單打冠軍的桂冠攬入懷中。如今,蔡國平雖已從單打賽場的絕對主角退至幕后,但他對乒乓的熱愛與責任并未消退。他至今仍擔任著金庭鎮(zhèn)乒乓球協(xié)會會長的職務。協(xié)會的活動室,時常能見他忙碌的身影——或組織賽事,協(xié)調(diào)各方;或指導后輩,分享經(jīng)驗;或在閑暇時,挽起袖子,與老友新朋揮拍切磋幾局。賽場上的他,眼神專注明亮,與在茶灶前凝神分辨火候、嗅聞茶香時如出一轍,那是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物時特有的光芒。
蔡國平曾笑言:“事不順時,讀書;氣不平時,運動。”這方寸球臺,便是他宣泄壓力、涵養(yǎng)心性的“道場”。當炒茶坊里彌漫著青葉的焦灼,當市場風云帶來決策的思慮,一場酣暢淋漓的乒乓對決,汗水揮灑間,仿佛能將紛擾暫時隔絕。球拍擊球的脆響,如清泉滌蕩心塵,助他找回那份源于土地、源于實踐的澄明心境,再以更飽滿的精力投入茶的事業(yè)。茶臺如球臺,皆是人生的舞臺。在滾燙鐵鍋與跳躍銀球之間,蔡國平找到了屬于他的節(jié)奏與平衡,一份茶人匠心與運動激情交織的、蓬勃而豐盈的生命狀態(tài)。這枚飛舞的銀球,是他人生畫卷中,一抹跳脫于沉靜茶綠之外的、活力四射的亮色。
蔡國平在展示碧螺春制作技藝
家族傳承
一雙子女是蔡國平的驕傲,兒子蔡雨峰是蘇州園林集團古建技師,掌鏡的《炭火揉春》獲得了蘇州攝影展銀獎。他也獲得了首屆碧螺春制作技藝百人傳承比賽一等獎。2023年,又與茶場茶藝師邢瑤搭檔獲得首屆洞庭山碧螺春斗茶大賽第一名。
女兒蔡月琴是一位海歸英才,國內(nèi)大學畢業(yè)后,曾去澳大利亞深造,學成歸國。2021年她在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部茶葉加工工比賽中,以理論滿分第一名、現(xiàn)場炒制第一名,總成績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一舉奪得江蘇賽區(qū)第一名。蔡月琴2023年又獲得蘇州市手工制茶職業(yè)競賽第一名。2023年,她在中國制茶能手評比中因為成績特別優(yōu)秀被破格入選。一次次的折桂終于結(jié)出累累碩果,蔡月琴先后獲得江蘇省制茶名師、中國制茶能手、蘇州市勞動模范等一系列榮譽。
蔡家的故事,早已與這滿島茶香、四季鮮果,以及那杯凝聚了匠心與時光的碧螺春,深深交織,成為西山島厚重文化圖卷中不可或缺的一筆。
喝足了好茶,我起身告辭。暮色漸合,太湖的波光斂去了最后的金鱗,化作一片沉靜的墨藍。回望處,西山島如一尊巨大的碧螺,靜靜臥于浩渺煙波之中,輪廓在薄暮里漸漸朦朧,只余下縹緲峰頂幾縷未散的云霧,纏繞著黛色的山脊,恍若那杯中裊裊不散的茶香。
再回首,金庭鎮(zhèn)的身影,連同那漫山遍野的茶園,都沉入了溫柔的夜色。方才那杯碧螺春的余韻,此刻仍在舌尖縈回,清冽中帶著花果的幽微。那滋味,是枇杷楊梅枝葉間漏下的陽光,是太湖終年不散的溫潤水氣,更是采茶女指尖拂過嫩葉時,沾染上的整個春天的生機。那滋味,是一片樹葉的涅槃,是這座島嶼千年時光沉淀下的從容,更是像蔡國平這樣扎根泥土、勇于創(chuàng)新、心系鄉(xiāng)梓的茶人,用畢生心血與自然對話的結(jié)晶。
縱使遠行,太湖母親懷抱著的“碧螺”,早已將整座島嶼的春天,悄然卷入了茶香,烙進了心間。從此,每一次水汽氤氳,每一次綠意舒展,喚起的,必是這煙波深處,遺世獨立的螺黛仙島,和它永恒吐納的,那一口清遠綿長的“嚇煞人香”。
(作者系蘇州高新區(qū)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