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厚崗4號的燈光
——一場“寫生入神”的燭照與接力
□ 韓韓
畢寶祥,南京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教授、江蘇省政府文史館館員、江蘇省徐悲鴻研究會會長、江蘇當代書畫院院長、中國致公畫院副院長、江蘇省當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山水畫研究會副會長。南京大學、揚州大學兼職教授。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
傅厚崗4號內(nèi)原徐悲鴻畫室“無楓堂”
7月20日上午,南京玄武區(qū)傅厚崗4號的老巷里,蟬鳴層層疊疊。我推開徐悲鴻故居走馬廊沿邊厚重的大門,沒有任何的過渡、渲染、漸變,像從奔涌的暑浪里,一腳踩進了時間的陰影。不是空調(diào)的涼,是老木、舊磚、陳年光陰滲出來的靜氣。布置素雅的長桌一端,畢寶祥先生正對門而坐,神情像被月光洗過一樣寧靜,語調(diào)平緩,侃侃而談;長桌兩側(cè)的聽眾凝神端坐,斂容屏氣。蟬還在巷里喊,日頭還在天上燒,但在這方寸之地,時間卻驟然慢了下來。
老房子里都住著老靈魂,更何況傅厚崗4號是一幢有故事的老房子。房子會老,傅厚崗4號不會。時光再舊,對藝術(shù)本真的指引卻始終清晰、動人。
1928年,從海外歸來的徐悲鴻受聘于當時的國立中央大學,開始了他在南京的生活。起初,他先居于石婆婆巷內(nèi)的中央大學集體宿舍,后遷居于丹鳳街52號的中央大學教師宿舍內(nèi)。1931年,在朋友的幫助下籌資3000大洋,他得以在傅厚崗買地、蓋房。1932年,新居落成。這里不僅是徐悲鴻創(chuàng)作的天地,更是與同仁交流藝術(shù)的港灣。這所老房子見證了他在江蘇時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美術(shù)教育歷程。1987年,徐悲鴻女兒徐靜斐女士將它捐贈給南京師范大學。2003年,故居經(jīng)全面修繕后被辟為徐悲鴻紀念館南京館,門旁有“江蘇省徐悲鴻研究會”銘牌,由廖靜文女士題寫。
寫生系列之二十一 45cm×33cm
畢寶祥連任了幾屆江蘇省徐悲鴻研究會會長。他選在悲鴻曾揮毫的傅厚崗4號,把寫生畫展做成公益分享會,此舉并非偶然。對他而言,這老宅早已不是磚瓦的簡單堆砌,每一次駐足,都是與悲鴻精神的一次對話。這是研究者對被研究對象的關(guān)注,也是藝術(shù)初心催生出的情感聯(lián)結(jié)。他把開幕式變成分享會,與其說是致敬悲鴻先生,不如說是帶著傳承和思考延續(xù)悲鴻精神,就像當年悲鴻先生在此與同仁論藝,如今他在此與學生談寫生;就像當年悲鴻先生以畫筆回應時代,如今他以寫生傳遞藝術(shù)感知。文脈如流,從未斷過。
會上,他送給學生們的第一句話就是:“歡迎各位走進徐悲鴻先生的家!”一開口,便有清風入懷,“首先要感謝大家冒著酷暑來赴這場分享會。也要謝謝南師大美院的主辦,和江蘇賜百年文化公司的承辦。主要是想借此機會跟我們一起寫生過的同學聚一下,做個交流,這樣更有意義。”這不僅是寫生成果的展示,更是以研究者、繼承者的身份,帶著對“寫生入神”的當代實踐,向徐悲鴻的寫生精神作一次跨越時空的匯報。
畢老師一向為人謹慎、周到,有些話就該說在前面,他道:“‘悲鴻畫壇’是南師大美院的品牌,辦了很多次,和我們江蘇省徐悲鴻研究會沒關(guān)系。不是我以權(quán)謀私。”外界總把相關(guān)活動與研究會綁定,他卻格外清醒,“徐悲鴻是全國的,不屬于某個機構(gòu)。這活動做得好、有影響,我們不能搶功。”但傅厚崗4號對于他,意義不同。“以前徐研會就在這里辦公。這里是悲鴻先生的家,也是我們的家。每次來到這里,都會腦補院子原來的樣子,那時獨門獨院,有家的溫暖。現(xiàn)在成了文化街區(qū),變化太大,總?cè)滩蛔「锌!比缃瘢煅袝呐谱舆€掛在原處,辦公室已挪去后樓,“在這兒辦展,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心里特別激動。”
寫生系列之二十 46cm×68cm
這次展出的全是畢老師近兩年的寫生作品,主要集中在皖南地區(qū)。原本計劃8月底去淮安、常州辦展,接到美院邀請時他便篤定地接受了:“我是徐研會會長,展出的是寫生作品,沒有比這兒更合適的地方。”這句話里藏著深層的情感聯(lián)結(jié),悲鴻先生一生推行寫實主義,落實到美術(shù)教育,便是重寫生,國畫專業(yè)開寫生課便是悲鴻先生的主張。而南師大美院的前身,正是悲鴻先生長期任教、主持工作的地方,是他推行寫實教育體系的主陣地。
“我在南師大美院讀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從這個體系的受教者,變成踐行者,教學和創(chuàng)作都受其滋養(yǎng),終身受益。今天這些寫生作品,根就在這里。”他環(huán)視屋內(nèi)的畫作,像在對先生隔空致謝,“所以要感謝悲鴻先生,要謝謝南師大美院。”
寫生系列之十二 45cm×64cm
接下來的分享中,他特意選定“寫生與臨摹、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作為主題。在他看來,臨摹是打基礎(chǔ),“好比文學創(chuàng)作,先學遣詞造句、語法,讀名作、通文學史;寫生像文學采風,收集素材,寫點感受、隨筆,有人采得多,有人采得少,全看創(chuàng)作題材與風格,寫武俠的和寫報告文學的,需求本就不同;而創(chuàng)作,是在功力與閱歷之上‘造’作品,題材、結(jié)構(gòu)、風格、內(nèi)涵,都要設(shè)計。”
臨摹、寫生與創(chuàng)作三者各有側(cè)重:“臨摹離‘法’近,創(chuàng)作離‘心’近,寫生離‘景’近,就是離自然近。”所以他始終主張寫生要“筆墨當隨自然:一是隨眼前之景,二是筆墨、情感都要自然,不能刻意。古人那些皴法,都是從自然里來的,是‘隨自然’的結(jié)果。”
在隨后的交談中,他忽然加重語氣:“采風不是旅游,寫生不是抄風景。”在他看來,采風是把眼睛看到的風景、耳朵聽見的動靜、鼻子聞到的花香都要糅進筆墨里。這正是他對悲鴻精神與“寫生入神”的當代詮釋:不追求炫技,每一筆都帶著對自然的敬畏。恰如當年徐悲鴻將老師康有為的囑托化為筆墨實踐,寫實主義從來不是對物象的機械復刻,而是以心觀物的生命對話。
寫生系列之二 64cm×45cm
寫生時要注意些什么呢?畢寶祥曾以自己為例,說:“寫生先把景要看足,要轉(zhuǎn)著圈賞光影。”取景不要陷在“平”字里,縱向要有深遠,橫向要有起伏。所取景物要豐富,比如有山有水有房子,或者山石結(jié)構(gòu)樹木姿態(tài)比較豐富。近處的畫景觀石紋的特寫,遠處的畫群山層疊。要挑勾魂的景致來畫。看得讓人的手發(fā)癢,一心想畫,這就對了。
再就是要把畫面布置得舒服一點。“我常說畫畫跟做人一樣,要學會處理好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好了,你的環(huán)境就好,哪怕你能力差一點;畫面關(guān)系好了,整體感就好,哪怕技術(shù)差一點。比如黑白關(guān)系處理好了,在遠處看效果一定不會差。”畫面上,主角要居主位,要遠虛近實、藏露有致才透氣、才有韻味。整體順了,畫面就耐看。
“起筆時,我習慣先從主要景物開始,要服從于整體構(gòu)圖。如果先畫建筑,就要注意它與樹木山石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建筑畫小,山就顯高。主要的景物要畫得稍微嚴謹一些,詳細一些。有的人喜歡先定好位置和輪廓,我習慣在胸有大局的基礎(chǔ)上,直接從最主要部分入手,再逐漸生發(fā)開來。其他地方就可圍繞著主景來畫,筆墨也會比較連貫。”倘若能做到這些,寫生便不再是山水的搬運工,而是畫家在與山水互訴衷腸,彼此的呼吸都糅進宣紙上的濃淡里。
寫生系列之十八 45cm×64cm
去績溪寫生的第一天,暴雨如注,上午畢寶祥驅(qū)車四小時才到達績溪住地。午餐后稍事休息,他即開始在旅館的露臺上寫生。因露臺圍墻有些高,他就用露臺上的雜物,搭了簡易的臺子,站著寫生。這是當天寫生的第一幅畫,連雨絲也竄進來擾畫,又有學生圍觀,一向都一心求好的畢老師怕畫砸了。但顯然是多慮了,功底本就過硬,雨氣漫紙,反而添了不少潤氣。此畫帶回后未添一筆,卻成了他心頭至愛。回想這一幕,他說:“寫生時,心眼得明,寫生不止是畫畫,眼里要盛得下山川河流的精魂。”晴天有晴天的清亮,雨天有雨天的濕潤。甩掉套路,不需要苦思冥想,順著感覺自然地去畫,眼到、心到、筆到,績溪的那次寫生,山精雨魂都鎖在了宣紙上。
為什么好多藝術(shù)家從藝時間一長,就苦于靈感枯竭?那是因為藝術(shù)家困于自我,離山水自然、離人間煙火氣太遠了。而寫生能喚回初心,激發(fā)靈感。畢寶祥說他一直喜歡寫生有幾個原因,其一是學畫之初便走的是寫實路子,筆力早已練到家,“就像挖了半輩子坑,好不容易快要出水了,哪能把打了一半的井丟下不要呢,丟不得,也不能丟。”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教學生要講實在,不可指驢為馬,免得學生走歪路,一旦學偏了便難回正途。寫生該老老實實拜自然為師,山水畫由自然生,做大自然的門生,光榮。
繪畫如造字,最初都是模仿大自然。要想從自然里長出獨立的藝術(shù)的筋骨,寫生是關(guān)鍵一步。歷代畫家的筆墨故事,早把這個道理說透: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黃胄的驢,離了寫生便沒了魂。
對畫家而言,偶爾畫些臆造、套路之作,無妨,但不要被套路困住,一旦困住了想要再突破、想要再走遠,還得靠寫生。“缺了寫生,好比人體缺鈣:短期或許無礙,久了必骨質(zhì)疏松,連站都站不穩(wěn)。”經(jīng)常有人會說,中國畫一定要寫生嗎?畢老師的回答是:“搞藝術(shù)沒有什么一定要怎樣,但對景寫生一定會比閉門造車更生動,寫生可以帶來生氣,寫生,寫的就是生氣。”
寫生系列之十一 45cm×64cm
中國藝術(shù)向來講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石濤那句“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道盡內(nèi)核,可畢老師更強調(diào)藝術(shù)的根基:“好像‘我’和‘情’是內(nèi)核,其他是載體。但你得筆墨過關(guān),才能‘借筆墨’;得把景寫活,才能‘借景抒情’。”他舉詩詞為例:“‘枯藤老樹昏鴉’‘孤帆遠影碧空盡’,先把景寫得有畫面、有生氣,抒情才成了藝術(shù)的抒情。”情本可以很簡單,“見了美景開心,畫畫時舒暢,本身就是抒情”,沒必要刻意為之。“寫生不用刻意為抒情而抒情。好作品要‘有感而發(fā)’,不是‘無病呻吟’。”
話音一落,老屋里的光影恰好移過墻上掛著的一幅“山間人家”為主題的寫生作品,那些樹影、山峰、小溪、房屋,筆觸里既有生動的光影,又有審美的意趣,恰如是從悲鴻精神里生長出的新筆墨,是“寫生入神”的當代回響。藝術(shù)傳承,要緊的是參悟透前人的精神,再從中找到自己獨立的色彩語言,然后是描畫出與時代共鳴的新畫境。
從康有為題字到徐悲鴻實踐,再到今日畢寶祥與學生的切磋,三代文化人的精神在傅厚崗4號這座老宅子里完成了一場關(guān)于“寫生真諦”的接力。如今藝術(shù)圈里,有人追著流量畫“網(wǎng)紅風景”,有人把畫展辦成帶貨現(xiàn)場,而在傅厚崗4號這間小展廳里,沒人談市場,沒人提流量,只說線條、遠近、濃淡,只談初心,只論風景。畢寶祥用這樣的展覽證明:對“寫生入神”的傳承,從來都不是掛在墻上的標語,而是讓寫生回歸生活的本真,讓藝術(shù)在人與人、人與萬物的坦誠交流里生長。現(xiàn)在的藝術(shù)圈不缺大展廳和聚光燈,缺的恰恰是這樣的時刻:頂著熱浪來看真山真水的痕跡,就像徐悲鴻先生當年背著畫板走江湖、頂著烈日畫田野。而今天,悲鴻先生的繼承者正以同樣的熱忱,讓“寫生入神”的火種在繼續(xù)播撒。這或許就是藝術(shù)傳承最動人的模樣:不必聲張,卻自有千鈞之力。
寫生系列之一 45cm×64cm
分享會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我趁中午人少,再次走進傅厚崗4號。二十多幅寫生作品安靜地掛在墻上,一樓大廳里,空調(diào)滴水落在大盆里,發(fā)出的“滴滴”聲像雨打芭蕉,把老房子襯得更加安靜。二樓,站在寬大的木桌旁回望滿墻作品,倒覺得這真實的暑氣里,藏著和績溪寫生時一樣的溫度。畢老師說“把眼睛看到的風景糅進墨色里”,此刻才算真正懂得那些畫里的草木之所以會呼吸、有回聲,正是因為筆墨里裹著對自然的虔誠,就像徐悲鴻當年在“無楓堂”里落筆時筆尖上攥著的那份純粹。今天再看這滿墻寫生,越發(fā)覺得特色明顯,概括起來四個詞:靈秀、干凈、典雅、哲思暗涌。
下樓時,我請教值班的保安師傅:“知道徐先生的畫室‘無楓堂’在哪里嗎?”他認真地擺手:“收起來了,收起來了。”顯然把“無楓堂”聽成了某幅畫。我轉(zhuǎn)身要走時,他卻追上來:“哦!你說的是二樓,擺著桌椅的地方,桌上有臺燈的那個。”
我點點頭謝他。其實不用指認,我早知道:此處無楓,卻處處是情,無楓堂在二樓的老桌椅里,在畢老師寫生的筆墨里,在每個走進這里的人心里。就像這老房子,磚瓦會舊,但徐悲鴻點亮的那盞燈,燈光會一直穩(wěn)穩(wěn)地亮著,它照著過往的筆墨,也照著未來的腳步。
今年是徐悲鴻先生誕辰130周年,畢老師的這場展覽,恰是請先生看今日寫生里未斷的火種,也請今人見證百年精神如何在筆下獲得新生。畢竟,傳承不僅是博物館里的標本,更是每個人帶著自己的體驗走進來,再揣著一點精神的火光走出去,這光一傳十、十傳百,燈光便永遠亮得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