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滁州,暑氣仍戀枝頭,山間風已攜清秋涼意。這是我三訪瑯琊山,距初次登臨已過四十八載,距上次暮秋來訪也有七年。亭臺、碑刻、老樹、清泉、頑石,如看透世事的老者,靜守原地,看往來人潮,記不同時節模樣。
1977年早春二月,驚蟄未臨,天寒料峭。園門敞開,游客稀少,講解員裹著棉襖在門房打盹。風似小刀刮臉,穿掠樹梢時嗚嗚作響。道旁山民挎著籃挖野菜,見人便撒歡子奔向游人兜售。彼時的瑯琊山一片蕭索,路牌倒伏在草叢,石階上的青苔覆著薄冰,只覺荒涼,全然不解歐陽修筆下的“樂”。如今山腳下,停車場停滿大巴,門票四十元,聯票六十五元,售票處排著長隊。陽光炙烤著后背,小販叫賣“冰鎮綠豆湯,三塊錢一碗”,熱鬧得令人恍惚。
瑯琊山乃大別山余脈,其得名與東晉司馬睿曾在此避難有關。西晉末年,“八王之亂”導致社會動蕩,司馬睿(晉元帝)率部屬南遷至建康(今南京),曾駐蹕于此,并屯兵、練兵。其政權穩定后,將此封號賜于避難地,既體現了其政治合法性,又與歷史事件直接相關。
乘車上行,至半山腰,草木清氣漫上來。1977年春,道旁樹剛抽芽,風里帶著土腥氣;2018年暮秋,銀杏葉落滿地,踩上去沙沙作響,空氣里浮著薄涼與野菊香,古梅亭邊菊展正盛;此刻夏末,枝葉間飄來草木的青澀氣,蟬鳴在林里喧鬧,熱意烘烘。
古石橋橫跨深溝,青石板锃亮。1977年橋欄缺角,系山洪沖毀;2018年新補的石料泛著白,與舊石迥異;如今新石料也蒙了包漿,與老石板相融。溝底的水比早年豐沛,2018年暮秋水瘦石露,此刻大半石面被水漫過,嘩嘩流淌。
過石橋,“醉翁亭”三字醒目。排隊驗票時,憶起1977年園門無人查票。進圓門,“有亭翼然”刻于楣上,恰合《醉翁亭記》所述。亭筑在山墩上,飛檐翹角,青灰小瓦邊緣似老人皺紋般磨損。1977年亭頂瓦落了幾塊,木柱上的漆裂如網;2018年換了新瓦補了漆,特意留了舊痕;此刻夏陽照在飛檐,舊木新漆交織,韻味勝過簇新。崖上“醉翁亭”“二賢堂”碑字跡模糊,1977年碑前堆著枯枝,2018年砌了石欄,如今欄邊新添的蘭草,低調不張揚。
出二賢堂到意在亭。草坪上的石桌石凳整齊,1977年石桌積灰、凳腳纏枯藤;2018年有人擺著畫板,石面顏料斑駁;此刻游人坐在凳上吃面包,碎屑引得麻雀啄食。往下是彎彎水渠,1977年水近干涸,飄著敗葉;2018年暮秋水滿,映著紅葉;如今泉水旺盛,陽光透葉灑在水面,亮若碎金。導游說,當年歐陽修與友人在此流觴賦詩,站在渠邊,似聞舊時笑鬧混在蟬鳴里,真假難辨。
寶宋亭小院里,蘇軾手書《醉翁亭記》碑顯眼。1977年碑角缺了塊,因盜拓砸損,字跡漫漶;2018年已罩了玻璃罩,旁設釋文牌;如今玻璃罩落了灰,碑石更顯古樸。導游稱“瑯耶山”的“耶”通“玡”,碑上“瑯玡”二字便是明證。1977年只覺字有力,2018年湊在罩前辨筆鋒,此刻夏陽斜照,筆畫凹陷處似藏古人之魂,熠熠生輝。
繞石門至古梅亭,亭邊梅樹高七米,枝干需兩人合抱,深褐樹皮龜裂如老人青筋。1977年枝頭花苞初綻,樹皮凍僵,有凍裂的小口,銘牌書“歐公手植”;2018年暮秋葉落枝禿,導游說原梅早枯,此為明人補植;此刻夏末,滿樹綠葉新枝淺綠,難辨是梅,唯蒼勁枝干存古意。
日過晌出園,經金魚池。池中小亭覆著茅草,邊緣草莖泛黃。1977年池水發綠,沒有魚,亭頂茅草塌了一半;2018年暮秋紅魚歡游,亭邊有人喂魚;如今夏末荷葉鋪了半池,有人在樹蔭下歇腳,慵懶道“這地兒涼快,多坐會兒”。憶1977年林深處有戰備倉庫輪廓,多數景點因沒錢修而以圍欄圈起;2018年倉庫遷走,新增野芳園、深秀湖與舊景相連;如今亭臺樓閣修得齊整,不失宋時風骨。
離園回望,亭、碑、枝、泉、石浸于夏陽,暖意洋洋。這些老者般的亭石,將年月故事藏于年輪石紋,把悵惘樂事釀入時光。不同時節景不同,氣息、光影、游人皆變,然老物件底蘊如酒,愈久彌醇。故地重游,于變與不變間咂摸時光滋味,品出“與民同樂”之意,只是這樂中,總含些說不清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