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就目睹稚氣未脫的躍華先生斬露的寫作才華。那時他就初生牛犢不怕虎,曾在省級文學刊物發表小說。后來,因長期擔任縣里宣傳廣電部門領導,工作繁忙,無暇顧及愛好的文學創作。直到臨近退休,得有寬余,其長期積累的工作經歷和歷練,豐厚的底層生活的紛繁和狀態,猶如熔漿噴涌,陸續在全國有影響的文學刊物發表了諸多作品,贏得了諸多好評,也就順勢而為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還相繼獲得了省“五個一工程獎”,“紫金山文學獎”等諸多獎項。退休后,先生隨著在大洋彼岸工作的女兒,不時居住在彼岸,其間故鄉情懷成了他魂牽夢繞的思緒,飄洋過海,日久彌深。近讀他的一組述及鄉親鄉愁的散文《原鄉詩意濃》,感覺是他散文創作上的一個新的躍升或者說是突破。
這組原鄉的寫作,精心構思是肯定的。但是,作為表達思想感情的內容,其抒發抒情和寫作手法的選擇,在我看來,作者則并未刻意琢磨,而是觸景生情,百感交集,即興而發,隨手寫來。而越是即興和隨手寫來,就越是積蓄已久的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其鄉親鄉情鄉愁的韻味也就越是濃郁。是的,那些被歲月浸潤的人和事,景和物,在他的心目中已經刻骨銘心的思念了一次又一次,積淀了一層又一層。一旦睹物生情,便情不自禁,睹人傷懷,便一往情深。
這是《老屋》。五十年代的土坯墻茅草頂,六十年代的五架梁磚瓦房,及至眼下斑駁零落的老屋,見證了逝者如斯的生活的變遷演繹,充盈著親人們溫馨的音容笑貌,承載了家庭的歷史和文化,更留下了自己飄洋過海連綿不絕的對親人的回憶和緬懷。
推開沉重的木門,首先看到的不是描述屋內的景象,作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首先專注的是聽到的“吱呀一聲”。“吱呀一聲”,既是木門發出的熟悉的聲音,也應是游子歸來急切問候父母的心聲。這里卻再次彰寫出作者靈通的寫作藝術,他卻偏偏順其自然的轉換角色,憑心靈的感應和想象,詩意的擬人化成在天堂安息的父母喜出望外,從屋內迎出對歸來的骨肉發出的溫柔的問候。這種超越時空的親切關愛,其父其母的舐犢之情,溢于言表,躍然紙上。我說作者散文寫作的新的躍升或突破,其寫作的功力僅此一段對老屋詩情畫意的描述,山高水深的隔空對話和溫情脈脈的抒情,就足見一斑。
接著,文中細述了土坯屋改建磚瓦房的艱難而又順暢的過程。艱難的是當時父親手上僅有200元的本錢,只夠購買水泥木料和匠人的工錢。順暢的是,盡管改建的條件不夠,底氣不足,卻得到了四鄰八舍男女老少的熱情而又無償的扎實的支援。幫工一個月分文不要,放線蓋瓦的一步不離,搬磚頭那天竟然擁來了二十多人。正是他們齊心協力,在老屋這里合唱了一首民風淳樸,鄉鄰和睦的助人為樂的家鄉的贊歌。
而譜寫這首贊歌的幕后功臣則是與人為善的奶奶。村里不論誰家遇到困難,奶奶都盡力而為,慷慨解囊。正是樂善好施的出了名的好人奶奶,譜就了原鄉的一部人脈相通,情感交融的交響曲。
《老屋》的結尾,再次展現了作者寫作才氣的兩個亮點。一是構思縝密,有張有合。二是文脈通達,邏輯嚴密。開頭要進老屋,理所當然要推開木門。結尾告別老屋,順理成章要關上木門。這個關門的細節,稍不留神,就會粗于疏忽,門雖推開而不關。當然,即便疏忽,《老屋》也仍不失為一篇優美的懷鄉思親的抒情散文,然而終究沒有前后照應的關門來得嚴謹完美。再說,結構縝密畢竟只是藝術形式,而形式是為內容服務的。正是這個關門,進一步表達了游子對老屋的精心呵護,更寄托了對親人深沉的敬重和緬懷。至于邏輯嚴密,則體現在依依不舍,惜別老屋時的文脈通達上。關上老屋木門,回頭凝視,點睛之筆在于總結出老屋的內涵,是家族的歷史和文化的傳承,不僅感受到歲月的流逝,更感受到親情的濃郁和鄉情的溫存。尤其是神思歸來時老屋醒了。惜別老屋肘,老屋又擬人化的沉睡了,唯有那盞永不熄滅的昏黃的燈,照引著剛剛神游歸來的游子,又在思念著胡不歸的綿綿不絕的歸來的路……正是這個傳神之筆,最終收攏和凝聚了游子對老屋和親人的無窮思緒。
如果說,《老屋》重在抒發家人之親,那么,這組散文的第二章《炊煙》則轉向禮贊鄉鄰之情。這也是我感受印象最深的章節之一。在游子躍華先生的心目中,原鄉的一切景物靜物非生物,都是被他擬人化了的鮮活的鄉親鄉情。清晨,村莊里最先醒來的就是炊煙。首先看到的是自家裊裊升起的輕輕的柔柔的炊煙,接著左鄰右舍的炊煙,手挽手,肩并肩,在村莊的上空盤旋。
先說家里的炊煙。輕輕柔柔的拉開序幕后,首先亮相的是早上的黑煙,那是媽媽大火燒,小火烘,在攤餅。中午只要滔滔不絕的炊煙登臺盤旋,那是媽媽在一口鍋煮飯,一口鍋炒菜。一旦有筆直的炊煙天馬行空,好啊!家里來客人了,灶堂風箱奏鳴,鍋臺魚香肉跳,開洋葷啦,好不快樂!壓軸戲是在晚上,舞女裙幔般婀娜表演的炊煙,那是母親在下她親手搟制的面條,面條熟了,再用“軟”火煮一下。藝術來源于生活。如果躍華先生對自家日常的生活狀況的觀察不是熟而能化,對炊煙各具風采的特色表演不是了如指掌,絕無可能對自家的炊煙水墨丹青,描慕得如此栩栩如生,活潑有趣。至于對四鄰八舍炊煙的描繪,更是入骨入髓,也進一步證明了藝術來源于生活的真諦。
你瞧,作者和他的父母可以根據四鄰的炊煙,精準推測誰家是誰,在用什么薪材,煮什么飯。乳白色的輕盈,準是小姑娘用稻秸不是煮山芋就是煮粥;灰白色的匆匆,準是新媳婦用豆莢,不是煮魚就是燒肉;時白時黑的忙亂,準是老奶奶用粗糠或濕柴片,在熱剩菜剩飯;烏黑的時斷時續,準是生病的老人在一邊咳嗽一邊燒火。最感人的是,父親發現王二家一天不生火,夫妻倆在為王二賭輸了一頭壯豬,吵得不可開交,隨即揪著王二去要回了賭錢。母親發現五奶奶家一天不冒煙,趕緊把臥床的急性爛尾炎的五奶奶送進醫院。
是的,原鄉的炊煙,就是這樣各有各的色彩和甘苦。文章竟由煙及人,由人及物,再由物及事,描繪得如此精微細致,如此準確傳神。試問,除了躍華先生,還有誰能寫出這樣有個性有特色有人情味的家鄉炊煙?作者在這里展現出的如絲的細心和大愛之心,何其感人。其實,四鄰的炊煙看似虛無縹緲,實則時時在傳遞著形形色色的信息,是與心靈息息相通者們約定的暗號。常人常常是熟視無睹,一般作者也難免會當成過眼煙云。難能可貴的是游子躍華先生和他的父母,憑著長期耳濡目染的獨特的仔細觀察浸潤和思索,從飄忽不定的炊煙鏡像中,透析和解讀了這些信息,聆聽和接納了這些約定的對話,作出了相應而又及時的抉擇。從而順其自然的營造了鄉親們人與人之間與鄰為善水乳交融的和睦關系,傳承了我們民族上善若水的優良傳統。這種詩意濃厚的原鄉和美的人文環境,作為游子賴以寄托的精神家園,也正是我們的共情所在,同時也是躍華先生的散文寫作,在《炊煙》上所飄逸出來的一種新的魅力和新的躍升所在。
這組散文的第三章《牧童》,抒寫的是在蘇中平原上有個叫東華村的田野上,春天來了,春耕的序曲開始了。作者以水墨清華的筆觸,為我們一連勾勒了三幅傳承與現實交融的農耕圖。
第一幅的畫面上,農人,耕牛,水田,春天,渾然天成,天人合一,儼然是一幀鋪展在大地上的充滿詩情畫意的農耕圖。我們感受到的是農耕文明的美學價值,感悟到的是農耕文化是我們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根基。
第二幅的畫面上,幾個牧童在盡情的揮灑著蓬蓬勃勃的朝華,像大將軍率千軍萬馬,在爭先恐后的騎著牛背過河。上了對岸,就有節制的從勤快的王三砂土地里摘了一只香瓜。興盡歸來,則倒騎牛背,背誦“清明”古詩的同時,移花接木,得意洋洋的朗誦“借問香瓜何處有,牧童遙指東華村”。繼而橫吹竹笛,吹給花草樹木聽,吹給鳥兒聽,特別是吹給老牛聽。這是一幅多么活潑可愛,天真爛漫的牧童放牧圖啊!農耕文化的詩韻縈繞,余味無窮。
第三幅的農耕圖,是《牧童》的精華,明顯的承載著作者意在向牧童們傳承農耕文化的智慧,普及農耕文明蘊含的勞作哲理。作者刻意選擇了養牛的江永祥,在農忙期間,強拉肩軛受傷僅簡易包扎的老牛下田耕種,激起充滿愛心的牧童們禁不住罵江永祥“毒心腸”!隨后看見江永祥拎起兩桶自家養豬吃的豆餅喂老牛,牧童們感動了。待到江永祥用柳條抽打賴在地上不肯練習耕田的小牛,牧童們再次罵江永祥“毒心腸”!常言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對于頑童和懶蟲,你不打,他能成人嗎?抽打小牛豈不情同此理。眼見為實,牧童們在潤物細無聲中,承受了農耕文化智慧的滋潤,經受了農耕文明哲學的啟蒙。這也正是作者寫作《牧童》的良苦用心。可以斷定,播下的種子,必將得到回饋,一定會在牧童們的心靈扎根,開花結果,長成大樹。《牧童》跨越時空的復盤,就是一個明證。同時,也正是這樣形象化的回眸和記述,讓平凡質樸的養牛人江永祥,得以在時光里永恒。
這組散文的最后一章是《蘆葦》。因為品讀已經不短,我便先行定調,對《蘆葦》只作三言五語簡述。及至再細讀《蘆葦》,方知干貨多多,從簡,既對不起蘆葦,更對不起父親。
須知,蘆葦從《詩經》里以在水一方的“蒹葭”的雅名一路走來,堪稱是最接地氣的老壽星老明星。作者在《蘆葦》中,也一直以擬人化的手法,認定蘆葦就是自己隔山隔海的鄉親。這不,早春,乳牙般的蘆筍抽芽鋪綠;夏至,亭亭玉立;秋涼,瘦了一圈又一圈;冬天,蘆葦老了,蘆花雪白。這就是游子的鄉親蘆葦,一年四季的光景。而父親,則始終陪伴著蘆葦,在共同度過了他們四季風光的期間,用蘆葦巧妙制作了各種應時即景的物品。
端午裹粽子,父親與眾不同,獨愛純真的一青二白。一青,粽箬是青的,粽箬是自然的香。二白,糯米是白的,糯米是自然的香。香上加香,是原汁原味的家鄉的土地的香,是家鄉的河水的香,是家鄉的空氣香。小小的粽子,凝聚了父親愛土地愛家鄉的情結,更寄托了父親一個樸實的信仰,做人,就要清清白白,做一青二白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平凡而又高大的父親的形象,就這樣與父親的一青二白的粽子,永遠定格在游子的心中。
秋涼了。父親每年都會用銀絲般的蘆花,首先為奶奶編織一雙暖融融的毛窩,讓奶奶的腳冬天再也不會害凍瘡。孝子父親做了榜樣,媽媽把賣毛窩的錢,分了二角給兒子,兒子首先拿出五分錢給奶奶買了個髻網。奶奶笑得合不攏嘴,直夸孫子能考狀元。祖孫三代的骨肉相敬相親,刻骨銘心。
最后,一身是寶的蘆葦,給父親奉獻了最后的余熱。父親從蘆葦的莖內輕輕取出薄膜,作笛子的笛膜。父親喜歡用笛子吹著他喜歡的歌。吹著吹著,父親的頭發變成了雪白的蘆花;吹著吹著,父親變成了一桿瘦瘦的蘆葦。是的,蘆葦就是父親,父親就是蘆葦。這是《蘆葦》對跟父親相依相伴的蘆葦的贊美,是對跟蘆葦相親相愛的父親的贊美。贊美他們以青春和生命,裝點著家鄉的美麗和富饒,贊美他們以聰明和智慧,充實著父老鄉親們的幸福和快樂。
然而,他們都老了。父親老成了蘆葦,蘆葦老成了蘆花。多么令人心酸啊!又多么令人感傷!
飄雪了。蘆花伴隨白雪,一起飛過太平洋……
那是游子說不盡道不完的遙遠的鄉愁,那是我們剪不斷理還亂的共同的鄉愁情結。這就是《蘆葦》所要表達的最深厚的情感。
大而言之,這也是《原鄉詩意濃》這組散文所要抒發的最凝重的沉思。
總之,《原鄉詩意濃》這四章各具內蘊和特色的散文,就是一部內容和形式完美融合的短小精悍的交響樂章。奏響的就是四盆帶露的繁花似錦,為我們綻放的是芳香和快樂,就是四壇清醇的瓊漿玉液,為我們釀造的是甜蜜的原鄉情思,苦澀的鄉愁詩韻。所外溢和引發的便是人們所共有的鄉情的同頻共振,鄉愁的唏噓感嘆。這也是這組散文的感人動情之處。
就形式而言,這組散文所復述的實在的人物,實在的事跡,不論在感情抒發,遺詞造句,還是修辭手法的運用上,躍華先生都沒有刻意推敲琢磨,而是有感而發的信手拈來。這也是先生筆耕不輟文采斐然的寫作功力的自然流露。相信躍華先生的寫作,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黃顯宇)
黃顯宇
中國科普作協會員,江蘇作協會員,已出版《求索》系列詩歌卷,小說散文卷,科學童話卷等,發表文學評論若干。曾獲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團中央“五個一工程獎”,入選全國圖書館好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