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斜陽,刑場。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被反綁著推向鍘刀旁,沉重的腳鏈聲響徹云霄。
一步是帶血的驚雷,一步是綻放的火焰。
那年深秋的六塘河畔,隨著銀杏樹抖落滿地的黃葉,王家宅院里響起了一聲清脆嘹亮的嬰啼。私塾先生王蔭棠為剛出生的次子取名“錦秀”,暗含“錦繡文章”的期許。誰曾想,十八年后,這個本應執筆的手,卻緊握帶血的槍桿。
(王錦秀)
1938年,當時還在江蘇省立東海中學的他,經地下黨員周春如、馮國鑄介紹,加入蘇北抗日巡回宣傳隊,在蘇北平原的村陌間奔走呼號抗日宣言。
一年后的臘月,寒風裹著《國際歌》的旋律穿透灌云縣城,他在“臘九社”的密室里莊嚴宣誓,成為了共產主義青年團的一員,卻在風華正茂的年齡,被斬三刀而含恨九泉。
他就是王錦秀。
“筆桿子也能當槍使!”在六塘河畔的土墻上,王錦秀創作出首幅壁畫:一桿巨筆刺穿膏藥旗,墨汁化作滔天怒浪。彼時誰也不知道,這支筆將在未來丈量出怎樣驚人的數字。
1940年返鄉辦學,他主動捐出20畝祖田地契,正是用這支筆在捐贈文書上簽的字。鄉親們看見墨跡中摻著血絲,那是他咬破手指立的誓:“王莊學校粒米不取,束脩全免!”
冬學班的煤油燈下,王大娘顫抖的手握住毛筆,在紙上劃出平生第一個“人”字。王大娘激動地抹著淚說:“活了大半輩子,終于會寫‘中國人’三字了。”王錦秀輕點筆帽:“筆頭硬,中國人的脊梁更要硬。”
(3D技術復原的王錦秀烈士的毛筆全貌)
沒想到一語成讖。七年以后,歷史將他的這句箴言,永遠地載入了史冊。
1941年,在日軍、偽軍、頑固勢力相互勾結,組織多次針對根據地的掃蕩下,王錦秀放下教鞭,扛起槍桿,加入了六塘區抗日主力模范隊,并被任命為抗日模范隊的文書,從此,走上了武裝抗日保家衛國的戰場。
在黨員王友富的介紹下,王錦秀于194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任江蘇淮陰夾灘鄉財政助理員。水草豐茂的夾灘鄉橫跨六塘河兩岸,歷來是淮、漣、沭三縣的交通咽喉。組織上從戰略考慮,在夾灘設立了六塘轉運站,指派王錦秀負責該站工作。
王錦秀積極籌糧籌款,為我軍抗日前線做好后勤工作,并妥善安排我黨往來人員,為連接淮、漣、沭,打通蘇、豫、魯,做出了重要貢獻。
蘆花,寒潮,孤雁。低頭是不屈的革命火種,昂首是錚錚的中國脊梁。
那年的六塘河畔的蘆葦蕩里,王錦秀伏在潮濕的泥土上,借著月光記錄:“十月七日,截獲偽軍糧車三輛,分與李莊十八戶斷炊人家。”
隨著1947年主力部隊北撤山東,王錦秀主動要求留任。9月16日晚,他在轉運站召開徐溜區北片鄉干部會,地方土匪得到消息后,立馬向駐扎在五里鄉的國民黨軍報告。隨即,一個排的敵人包圍了轉運站。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1947年9月17日晚的牢房里,鮮血順著鐐銬滴在稻草上。王錦秀用受過刑的手指夾著毛筆,在囚衣內襯寫下最后的報告:
“轉運站密道位于李莊古槐下,存北海幣兩千圓、急救包十二件。”寫完突然筆鋒一轉,給妻子留下了一封絕筆信:“我清白來去,唯留鐵筆帽的毛筆一支,若孩兒長大,告訴他此物可鎮紙,更可鎮心。”
劊子手闖進來搶奪毛筆,他猛然將筆管塞進口中。鐵筆帽滾落腳邊時,沾血的牙齒正咬開筆管內的蠟丸,原來里面藏著27名黨員名單。
二
褪色戰旗,裹著他血肉模糊的身體;銹甲邊緣,宛若開出的野薔薇,正吮吸著鐵銹的腥甜。
1947年10月3日的刑場上,劊子手特意搬來了祖傳的虎頭鍘。鐵鍘懸著青銅般的嘆息,在秋陽下泛著冷冷的寒光,刀口殘留的陳年血垢,結成紫黑色的痂。王錦秀被推向鍘刀時,忽然扭頭望向六塘河的方向,那里有他埋著毛筆的銀杏樹。
就在三天前的牢獄中,敵人將他珍藏的毛筆摔在地上,鐵質筆帽滾落稻草鋪。這支筆,曾為冬學班抄寫過《百家姓》,為轉運站計算過糧草,在整黨合影背面題寫過“同心赴山海”。
此刻,他蜷身護住筆桿,任敵人的皮靴碾碎指骨也不松手。暗夜里,他用牙齒咬開筆管,吞下裹著情報的蠟丸。最后的時刻,他朝著家的方向低語:“毛筆留給后人,筆魂跟我走……”
血旗招展,挽歌飛揚。三記鍘刀是史冊的褶皺,青年用生命捍衛黨的秘密。
斜陽在谷場上淬出一片琥珀色,最后的秋風正為落葉撰寫悼詞。王錦秀踉蹌著走向刑臺,伴隨劊子手的吼叫,第一刀鍘在腳踝,骨頭碎裂聲驚飛槐樹上的寒鴉,血霧中響起王錦秀的冷笑:“鍘不斷六塘河的水!”
踉蹌是崩塌的城垣,直立是重鑄的界碑。
第二刀落在膝蓋,圍觀百姓看見他身軀晃了晃,卻如古銀杏般重新挺直。劊子手舉著帶血的告示怒吼:“只要說出共產黨在哪,馬上放人!”回應他的是漫天飛舞的銀杏葉。
刑場上的梧桐樹飄落最后一片黃葉時,劊子手聽見了此生最震撼的吶喊。喊聲在鍘刀的刃尖上,仿佛長成能刺穿黑夜的光棱柱。
如果說失去雙腿是折戟的江河,那么,揚頸則是懸天的利劍。就在第三刀斬落的瞬間,王錦秀突然昂首,目光灼灼,他拼盡余生全力,喊出一句穿云裂石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頭顱墜地時,王錦秀懷揣的合影被熱血浸透,卻護住了照片背面27個簽名。他倒下的姿勢,是未完成的象形字,淮陰大地用傷口接住了這枚滾燙的頭顱。
戰士變成烈士,僅在生死剎那間。那一刻,王錦秀仿佛看見王莊學校的孩子在晨讀,看見轉運站的馬車穿過蔥綠的蘆葦蕩,看見27個戰友在泛黃的相片里微笑……
最后的訣別來得比預想的安靜。沒有棺槨的軀體,需要三尺清白。一匹白色土布,在煤油燈下蘇醒,經緯線里織進淮河的月光,白發母親用顫抖的指尖,哭泣著撫過白床單粗糲的紋路。
這張床單,生時墊背,傷時止血,死時裹尸。也有人說,睡在上面時是戰士,睡在下面時是烈士。
王錦秀英勇就義時,年僅27歲。
敵人在尸體上搜遍全身,只找到半塊雜面饃和捆得整整齊齊的賬本。賬冊末頁有行褪色小楷:“自1942年3月至1947年9月,經手錢糧折合北海幣27萬元整,無分毫差錯。”
后來人們在他家灶臺洞里發現3袋錢幣,封條上正是那支毛筆的字跡:“特殊黨費。1945年2月立。”
染血的布片在晨露中舒展,覆上年輕的面龐,猶如母親溫暖的手掌。泥土落到尸身的瞬間,經緯線突然有了記憶:1920年9月的那夜,同塊布料包裹的嬰兒啼哭聲,正與此刻掩埋坑上的號角聲,共振成同一頻率。
據刑場邊的老郎中后來回憶:“那血不是往下滲,是往天上飄的呦!”似乎每道刀痕,都是渡河的舟,載著27歲的月光,駛向永恒的黎明。
當年劫法場的鄉親們也說,鍘刀下的血泊里,曾綻放過三朵白菊花。如今科學解釋是石灰遇血的化學反應,但淮陰六塘河兩岸,至今流傳著更詩意的版本:
第一刀斬落時,他腳底生出教育救國的根脈;第二刀劈下時,他膝頭長出連接淮漣沭的枝干;第三刀揮過時,他頭顱化作照亮蘇豫魯的星斗。
鍘刀的力學分析顯示,斬斷成年男子股骨需要980牛頓的力。但1947年10月3日的那把鍘刀,在第三次鍘切時意外崩裂。根據金屬疲勞檢測報告,該刀承受的壓強,遠超普通人體骨骼的反作用力。
王錦秀的骨頭,是世間最硬的金剛石。
而今硝煙散盡的土地上,那位沉睡在布帛下的英靈,早已化作白茅隨風起伏,仿佛是千萬匹土布在天地間獵獵招展,裹著永不冷卻的忠魂,與日月同輝,與山河同壽。
三
那天,春日的陽光斜斜照進蘇北小院,王錦秀的兒子王戰,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邊緣已卷起歲月的毛邊,但照片中的青年軍裝筆挺,劍眉如鋒,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時光的煙云,與四十年后的兒子遙遙相望。
“父親曾經的戰友李成科專程從安徽趕來把照片交給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模樣。也了解到了父親更多的英勇事跡。”40歲的王戰泣不成聲。
(王錦秀烈士的筆跡“成科同志:握別作念”)
兩鬢斑白的李成科老淚縱橫:“這是你父親1945年整黨學習時的模樣,他總說勝利后要在淮陰城共飲慶功酒,還說如果哪位同志犧牲了,就要把他的照片交到他的后代手中。”
烈士的遺愿,在1984年5月24日下午的春風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交接。
六塘河的水聲在窗外嗚咽,王戰將照片貼近胸口。此刻,那個活在母親淚痕里的模糊身影,終于化作血肉飽滿的革命者。這張遲到了37年的影像,不僅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凝視,更是一代人向血色山河的莊嚴回望。
從硝煙彌漫到如今的海晏河清,有多少王錦秀這樣的英雄,為了國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拋頭顱灑熱血。中國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英雄史詩。
今日淮陰革命紀念館的玻璃展柜中,一枝泛著青銅之光的鐵筆帽毛筆,與發黃的相片并置陳列,靜靜躺在射燈下,默默地看著人來人往。
毛筆的筆尖,還殘存著1943年的墨漬,筆桿像烈士那錚錚鐵骨和至死都挺直的腰桿,仿佛還在書寫著催人淚下的英雄故事。
展柜前,常有紅領巾駐足瞻仰,且滿懷激情地誦讀著詩句:“你站起的姿勢鑄成山脈,你倒下的地方綻出黎明!”
當年的冬學班學員王大娘之孫,用3D技術復原了毛筆全貌:筆管微痕處,恰似六塘河支流的走向。文物專家說:這支筆的筆帽重87克,正是他用來校準錢糧的“活砝碼”。
“身似青竹節節空,心有大秤稱蒼穹。留得鐵筆傳后世,不教污垢染東風。”某日,紀念館工作人員無意間在王錦秀的家書里,發現幾個不同筆跡的“廉”字,竟在紙頁間組成一朵白菊,恰似當年刑場血泊里綻放的花朵。
歲月如歌,半曲是人生的驚鴻一瞥,半曲是歷史的不滅碑文。
夕陽漫過展柜時,鐵筆帽的毛筆在玻璃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恍若那個英勇就義的記賬青年的身影。賬冊上的數字在光影中浮動,化作滿天星辰,其中有三顆特別明亮:27歲,27萬元,87克。這是共產黨人留給歷史的廉潔坐標。
(作者簡介:王魁詩,《江蘇地方志》編輯部主任;申海芹,筆名安晴,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情影像志》特聘總撰稿,江蘇地方志學會理事,江蘇省影視評論學會理事,淮安市政協特聘文史專家,淮陰作家協會副主席;傅興政,中共淮安市淮陰區委黨史和地方志研究室副主任。曾在學習強國、《淮安日報》《淮陰報》等媒體發表50余篇研究和宣傳淮陰區地方黨史的文章,參編《中國共產黨淮安市淮陰區歷史》(第一卷、第二卷)、《紅色印記》《紅色征程》《中國共產黨江蘇省淮安市淮陰區歷史大事記》(1919-2021)、《吳覺自述》《從拂曉到黃昏》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