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時期,江蘇作為重要戰場,有很多地方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記憶。江南水泥廠,便是這樣的所在。始建于民國24年(1935)7月,現屹立于江蘇省南京市棲霞區棲霞山東麓的它,歷經戰火紛擾與時代變遷,尤其在抗戰時期作為難民營,歷經劫難,藏著3萬多(一說4、5萬)中國人的生死劫與數位民族實業家的家國淚。
三萬多中國人的生死劫
(江南水泥廠難民營)
據《第三戰區南京會戰經過概要》和《南京衛戍軍戰斗詳報》記述,12月4日,雙方在南京外圍開始小部隊接觸。6日各路日軍抵近棲霞山、湯山、淳化鎮、秣陵鎮,對南京形成三面包圍。7日,日軍發起攻擊,經兩天戰斗突破外圍陣地。日軍占領南京棲霞后,不斷燒殺搶掠,棲霞寺附近的難民紛紛涌向江南水泥廠。12月11日,江南水泥廠建立難民營(時稱“工廠保護區”),開始接收難民。
據《棲霞區志》記載,江南水泥廠難民營難民最多時有3萬人左右(一說4、5萬),來自湯山、花園、龍潭、北圩(現已坍入江中)、漳橋、樺墅和句容等地,其中有一些中國官兵,以及日軍在下關和紫金山大屠殺中的幸存者。棲霞山難民營的許多難民后來也轉到此處。難民營由25個中國難民(各村負責人或長者)負責日常管理。據《中國青年報》駐江蘇記者站記者戴袁支在《跨洲尋找南京棲霞山的“辛德勒”》一文中報道,難民營大部分是稻草小棚(當地俗稱“滾地龍”),也有幾處較大的席棚。因難民人數在激增,正在搭建新的稻草小棚。
12月的南京,天寒地凍。這些淪為難民的同胞,住在“滾地龍”內,后到的婦女只得抱著孩子坐在鋪蓋卷上。他們用自帶的糧食,在廠內埋鍋燒煮,少數相對富裕家庭的口糧大約可維持4個月,但絕大多數只能維持月余。夜晚,原住附近的難民常趁夜回家,取些日常用品和過冬衣服,又匆匆趕回。在這里,挨餓受凍,頻繁遭遇日軍轟炸,出去,國破家亡。三萬多同胞就是在這樣的場景下,在江南水泥廠的庇護下,經歷著生死劫。
(難民醫院所在地:小黃樓)
筆者查閱史料還發現,難民營內設有一個小醫院和急診室,由大學醫院(今鼓樓醫院)贈送若干藥物、繃帶等物品。據中央電視臺拍攝的《一九三七南京記憶》紀錄片,長期研究南京大屠殺期間江南水泥廠設立難民營情況的戴袁支,通過史料和照片比對,確認小醫院就設立在當年水泥廠的員工俱樂部附近。這座民國風濃郁的二層黃色小樓,現為江南水泥廠檔案館。關于醫院的確切位置,央視鏡頭下的戴袁支先生展示了另一張一名護士為一名受傷的兒童在醫院走廊治療的照片,照片中走廊水泥柱子樣式和廊柱的印痕則證實,這里就是當年難民營的小醫院。現在被開辟為鄉村圖書館,而走廊的柱子上掛著一幅幅觸目驚心的因日本侵略者的殘害而傷痕累累的婦女、兒童的照片。
民國27年(1938)2月,難民營內有1名護校畢業的護士和3名缺乏訓練的包扎員,周圍老百姓遭到日軍殘害,常來求醫。同月17日上午,有24個門診病人。京特還延請當地3位老中醫為難民治病。
為避免日機頻繁轟炸,京特令人在工廠北門木橋(現改建為水泥橋)附近,用石灰在地上畫“卐”(納粹德國旗上的符號),又請攝山街上一位姓王的裁縫趕制德國納粹旗和丹麥十字旗,在難民區偏北方向的棲霞山火車站、南邊的梅墓村、東邊的西渡溝分別埋設“工廠保護區”的牌子,交叉插上德國和丹麥國旗,難民區北的廠區也升起兩國國旗,以阻止日軍襲擾。多年以后,辛德貝格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我為避免日軍的轟炸,我讓人在廠房的屋頂上用油漆刷了一面約1350平方英尺的巨型丹麥國旗,這樣在空中就能清楚地看到。”日軍的飛機見狀不再飛臨工廠上空,但日本兵依然屢屢闖入江南水泥廠難民營。遭到京特和辛德貝格的極力勸阻后,日軍方不敢胡作非為。至1938年4月,京特等為難民領取了“良民證”,難民逐步離去。
數位民族實業家的家國淚
(江南水泥廠開工前地貌)
作為中國近現代民族工業的鮮活縮影,江南水泥廠誕生即遇中華民族最大的劫難。在抗戰中,更是創辦它的民族實業家的家國淚。據《江南水泥廠志》記載,江南水泥廠的創建源于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中國第一座水泥廠啟新洋灰公司被迫在江南選址建新廠。1933年的冬天,受董事會委托,以趙慶杰為首的地質勘探組在江南地區進行地質勘探,選擇辦廠地址。經過近一年時間的分析比較,董事會最終決定選擇南京棲霞山為新建廠址。
(1935年江南水泥廠董事會成員合影)
1934年,打著開辦“棲霞模范農林畜牧廠”的名義,購置了土石山和廠基地,共約兩千余畝,為江南水泥廠圈定了基本輪廓。1935年1月22日,就申請建廠事宜呈文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3月13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正式批準,在棲霞山開設水泥工廠。1935年3月31日,啟新公司召開發起人大會;4月30日,收足股款;5月1日,江南水泥股份有限公司創立,主要負責江南水泥廠相關事宜;5月2日,召開了第一次股東會,會上規定股本總額為國幣(銀圓)240萬元,選舉了顏惠慶為董事長,袁心武、王仲劉和陳范有為常務董事,陳范有負責建廠工作。
據《棲霞區志》記載,民國24年(1935)7月1日,由曾任北洋政府總理顏惠慶受唐山啟新洋灰公司的委托籌建,時名江南水泥股份有限公司棲霞工廠,占地2000余畝。引進丹麥史密斯公司年產20萬噸水泥生產線2條,為我國早期著名水泥廠家之一。而更詳細記載江南水泥廠誕生的《江南水泥廠志》則記述,1937年10月至11月,完成架線工作,機器已全部安裝完工。11月4日,試機成功。但迎接他的不是欣喜和慶祝。
1937年11月5日,日軍在杭州灣登陸,戰火日漸逼近南京。1937年12月1日,受江南水泥廠董事會委托,丹麥史密斯公司從上海聘請的丹麥人伯恩哈特·阿爾普·辛德貝格(以下簡稱“辛德貝格”)作為代表,與德國人卡爾·京特,以及日語翻譯顏景和、英語翻譯李玉麟一行4人從上海出發,于12月5日,趕到江南水泥廠。在他們的組織下,江南水泥廠留守組人員升起德國、丹麥兩國國旗,在廠門口掛出“德、丹國合營江南水泥廠”的字牌,并在此設立難民營。但日軍并未因此而停止將這座當時遠東地區水泥行業設備最為先進的工廠據為己有的侵略行徑。12月13日,侵華日軍占領南京后,就開始試圖將江南水泥廠納入他們的“軍管”范圍。
1938年春,難民還未撤離完成,侵華日軍要求與江南水泥廠合作。擬將江南水泥廠以委托給日商三井洋行與小野田水泥廠經營的名義收為己用。三井洋行提出與該廠合作生產,誘迫該廠開工,企圖以此控制該廠的機電設備與生產經營權,并提出“外交備忘錄”,欲對江南水泥廠實施“軍管”。但江南水泥廠廠方以與購買水泥設備的丹麥史密斯公司所簽約的合同“付款八成,二成暫行借欠”,貨款未清,產權尚未完全移交為由,拒絕開工,并與之巧為周旋。
1939年11月,等了一年的侵華日軍終于失去了耐心,他們一邊將江南水泥廠置于日、偽政府的“軍管”之下,一邊派遣代表前往天津會見江南水泥廠董事會代表,企圖脅迫江南水泥廠合作。1940年7月,侵華日軍不再掩飾其目的,其管理工廠整理委員會召集“軍管”各廠定期開會,并單方面告知江南水泥廠早已被置于其“軍管”之下。1941年4月,汪偽政府工商部發函,要求江南水泥廠撤下德國、丹麥兩國國旗。1943年7月,日本北平使館通知江南水泥廠董事會,擬著手拆遷江南水泥廠設施設備。8月,上海、南京兩地日本使館召集江南水泥廠董事會,提出拆遷方案。9月14日,上海日本大使館特命全權公使田尻愛義向顏惠慶發出《奧田七條》,在《奧田六條》基礎上加了“照軍需辦理”,把拆遷軍事化。
(陳范有)
與此同時,江南水泥廠董事會的愛國實業家們爭分奪秒,于9月10日至21日分別在天津、上海兩地召開華北、華中董事會,明確反對拆遷方案。10月22日,汪偽政府實業部工字0002號通知:“日方既急須拆遷,時間迫切,應速洽商辦理”。26日,江南水泥廠在天津召開第30次臨時股東大會,對于敵拆遷江南水泥廠機器辦法,全體投不贊成票,即以決議通知敵方。11月29日,陳范有等民族實業家一行赴北京六國飯店與日方會談。
然而,對日本侵略者而言,拒絕的抗議毫無作用。弱國無外交,覆巢之下的民族企業家面對侵略者的行徑,除了抗議和譴責亦別無他途。12月17日,汪偽政府實業部工字0025號訓令,列出江南水泥廠應交出的機器清單。19日,侵華日軍派遣華北輕金屬公司代表率領大批日本技工進駐。12月26日,日軍進駐江南水泥廠,以武力威懾,拆卸機器設備,工廠被洗劫一空。卡爾·京特對日軍的野蠻行徑憤怒不已,于是他寫下《日軍強拆江南廠水泥機件日記》,記錄了日軍對江南水泥廠實行軍事掠奪的種種暴行。1944年2月3日,延安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第2版刊登文章報道了侵華日軍強拆江南水泥廠的惡行及其相關事件。
面對民族企業家的抗議,國際友人的憤怒,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對其惡行的報道,毫無廉恥之心的侵略者于當年3月,以黑田部隊的名義,直接劫掠。他們用火車裝運水泥廠的機器出廠。1944年7月1日,南京日本大使館派遣代表來到工廠將預先印好的白紙紅字條粘貼在擬拆機件上。7月3日,汪偽政府實業部開出第二、三批機件清單。至此,歷經劫難的江南水泥廠,和億萬中國人民一道,在1945年的9月3日見證了抗日戰爭勝利的歷史時刻。
今天,漫步在江南水泥廠的園區內,16棟民國建筑無言。陳列在這里的一幅幅觸目驚心的記錄抗戰時期此地難民營的照片,和辛德貝格的雕像一起,仿如一部厚重的侵略者罪行錄,控訴著日本侵略者的無恥行徑。這座抗戰時期承載著數萬中國人的生死劫與民族實業家家國淚的水泥廠,曾拼盡全部的氣力,在民族危亡之際,護衛護佑數萬同胞。深藏在其中的民族實業家愛國主義精神和抗戰期間外國友人的人道主義精神,永遠值得學習和紀念。
(作者簡介:魏鯤鵬,作家、設計師。現任《邁皋橋街道志》《龍潭街道志》執行主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南京市作協會員、美術家協會會員。《西崗街道志》《棲霞街道志》《南京市雨花經濟開發區志》執行副主編、美術編輯。2005年以來在《新華日報》《南京日報》《中國教育報》《現代快報》《風流一代》《莫愁》《讀者》《北大校刊》、方志江蘇等刊物和媒體,發表文章270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