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都是中國文學史乃至中國文化史上大名鼎鼎舉足輕重的人物,關于他們的論說,實在是汪洋恣肆,充棟汗牛。東瀛陳舜臣也曾說這六位大詩人,蜻蜓點水,寥寥數語,過于簡單而潦草,莫礪鋒教授師從程千帆先生,多年深耕唐宋文學,曾經出版過《杜甫評傳》,也就朱熹、蘇軾等多有專著,他曾提出唐詩宋詞一說可更改為唐宋詩詞,這一看似簡單的文字調整,內蘊深刻,大大提高了宋詩與唐詞的地位。他的《詩意人生》以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等六人為例,梳理研究中華文化與人的詩意生存,言近旨遠,大氣磅礴,激情澎湃,不僅僅是詩文賞析層面的津津樂道,他從以人為本的文化精神、富有詩意的人生態度切入,縱論中西文化之異同,透析詩歌的抒情本質,解剖詩歌的超越功能,堪稱詮釋解讀中華文化詩意人生的黃鐘大呂。
“屈原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屈原之聲名遠播,自不待言。雖然在多年前胡適先生曾懷疑屈原其人是否存在,而郭沫若先生在1942年發表《屈原研究》一文,更有眾多屈原研究專家群策群力,屈原的生卒年月雖然還有爭議,但此人不僅存在而且的確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源頭之一則幾乎沒有異議。莫礪鋒教授“以生命鑄就一首詩”“故國之戀與美政之思”“悲愴壯烈的生命頌歌”“龍舟角黍的無盡哀思”四個維度條分縷析勾勒描繪屈原的“烈士”形象,他并不局限于對屈原本人詩文的解讀,還提到了屈原對后世所產生的深遠影響,提到了余光中的《汨羅江神》:烈士的終點就是詩人的起點?昔日你問天,今日你問河,而河不答,只悲風吹來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
“淵明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陶淵明生逢亂世,一生平淡無奇,雖然做過幾任小官多乏味無聊很快就掛冠而去,其人好讀書不求甚解,也好酒,他的詩文也沒有夸張華麗鋪陳張揚,風格平淡。但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在其身后卻聲名赫赫,最終成為文化昆侖,令人仰慕追懷。莫礪鋒說陶淵明的躬耕壟畝,說他是污濁泥塘中的皎潔白蓮,他的凡常生活的詩意升華,他對桃花源生活的理想追求,他特意提到當下淺薄、浮躁的時代,陶淵明的難能可貴尤為需要:如今有許多人志在必得地參加公務員考試,如果屢考不中,便灰心喪氣,一蹶不振。他們不知道人生有多種途徑,不入政界未必便不能度過有意義的人生。還有些人一心想著致富甚至一夜暴富,如果美夢破滅,便終日惶惶不安,或自輕自賤。他們不知道生活有多種形態,過多的財富其實并無實際價值。從唐宋到元明清,不知有多少士人在陶淵明面前頂禮膜拜,因為他們從陶淵明身上找到了精神的歸宿,領悟了人生的真諦。難道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就不再需要陶淵明了嗎?不!在這個淺薄、浮躁的時代里,許多人在精神上陷入了坐立不安的焦慮狀態,陶淵明就是能幫助我們退燒的一帖清涼劑。陶淵明的人生觀能夠引導我們保持原有的善良、純潔的本性,并抵御塵世的種種誘惑。
莫礪鋒還把陶淵明的“桃花源”與亨利·梭羅的瓦爾登湖相比較分析:梭羅對遙遠的中華文明并非一無所知,《瓦爾登湖》中便曾數次引用《論語》和《孟子》,但是陶淵明要遲至二十世紀初才被介紹到歐美,所以梭羅根本不知道古代中國曾有這位隱逸詩人的存在。否則的話,《瓦爾登湖》中多半會對陶淵明一致傾慕之誠。他甚至不無忿激地說,梭羅的《瓦爾登湖》被西方人譽為引導當代人抵抗物v質引誘、回歸自然樸素生活的圣典,也受到中國讀者的熱烈歡迎。半個多世紀以來,《瓦爾登湖》的中文譯本一版再版,梭羅也成為許多當代中國詩人崇拜的對象。有些詩人甚至只知崇拜梭羅而對陶淵明置若罔聞,簡直是數典忘祖!
李白與杜甫,多有評說,文本多多。郭沫若當年的《李白與杜甫》在特定年代一紙風行,鶴立雞群。莫礪鋒說李白的豪士風采,稱他是詩國天空中的耀眼彗星,他的意氣風發的進取精神,他平交王侯的人格尊嚴,他沖決羈絆的自由意志,豪氣干云,疏狂無羈,李白的詩歌,“可以鼓舞我們的人生意志,提升我們的人生境界;可以使我們在日常行為中意氣風發而消除委靡不振,在人生境界上追求崇高雄偉而唾棄卑微庸俗,在思想意識上追求自由解放而拒絕作繭自縛,這是李白留給我們的巨大精神財富。”杜甫是詩圣,其詩歌被稱作詩史,臺灣呂正惠也曾撰有《詩圣杜甫》。莫礪鋒說儒士杜甫在動蕩時代中的苦難人生,說他志在天下的人生信念,說他就仁愛精神的詩語表述,說明人費宏、胡應麟開始稱杜甫為詩圣之始,也說到聞一多對杜甫的至高評價,他是“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關于蘇東坡的各種文本,實在是琳瑯滿目,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蘇軾生命終結在江南常州,安葬之地則在中原郟縣,莫礪鋒說居士蘇軾,截取他的平生功業在“黃州惠州儋州”,說他的面折廷爭與心憂天下,說他的熱愛人生與奮發有為,總結他的一蓑煙雨任平生,特意征引蘇軾的《縱筆》: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后人多把蘇軾與辛棄疾相提并論,所謂豪放詞人,莫礪鋒稱辛棄疾為俠士,在莫礪鋒所描畫勾勒的六位詩人中,辛棄疾應該是唯一的北方人,雖然他人生落幕是在江西上饒的鉛山,南北分裂,不得不如此,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辛棄疾俠肝義膽,心雄萬夫,他有俠骨豪情與鐵板銅琶,也有雄才大略,更喜事必躬親,只可惜,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莫礪鋒在說辛棄疾的末尾,說到他在鉛山瓢泉別業所填《賀新郎》,尤其是他的停云亭,他對“嫵媚”一語有深入解讀,進而總結辛棄疾一生,激情洋溢,一詠三嘆:“嫵媚”一語,本是唐太宗評價直臣魏徵的話,故可用來形容男性風度之可愛。青山巍然屹立,雄深秀偉,有著崇高壯偉的美學品質,這在辛棄疾眼中正是嫵媚之極。而辛棄疾本人相貌奇偉,英才蓋世,有著堂堂正正的人格精神,他堅信自己在青山眼中肯定也是同樣的嫵媚。詞人與青山達成了深沉的共鳴,英雄在自然的懷抱里找到了默契和撫慰。誰說壯志未酬、赍恨沒世的辛棄疾未能實現人生的超越?他的人生分明像一首宏偉雄壯的交響詩,戰馬嘶叫和鳴鏑呼嘯是其第一樂章,飛湍瀑流和萬壑松濤便是其最后的樂章。
也許是認為以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六人概說詩意人生猶嫌不足,莫礪鋒教授在書中專辟“尾聲”一章,再做總結,又提到王維、孟浩然、白居易、黃庭堅、陸游等,娓娓道來,語重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