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滿千山范成大
□ 馬唯杰 盧雄勇
范成大（1126年6月—1193年10月），字至能，一字幼元，晚號石湖居士，平江府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南宋時期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書法家。宋孝宗曾評價范成大：“卿氣宇不群，南至桂廣，北使幽燕，西入巴蜀，東薄鄧海，可謂賢勞?！睆闹胁浑y讀出范成大波瀾壯闊的人生行旅和高遠境界。今天，姑蘇城南石湖范成大祠內刻有對聯“千古湖山人物，萬年翰墨文章”是其一生的寫照。
范成大雕像
一
北宋靖康元年（1126）六月初四，范成大出生在平江府吳縣的一個江南書香門第，其父范雩曾任宋高宗朝秘書郎，其母乃北宋名臣蔡襄孫女、四朝宰相文彥博外孫女。其時的北宋王朝，上下鶯歌燕舞，一派《清明上河圖》般的盛世景象，朝廷腐朽無能，昏庸至極的宋徽宗沉迷于聲色犬馬、土木花石的奢靡生活，以蔡京、童貫、高俅、楊戩為首的奸臣結黨營私、禍國殃民，置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致方臘起義波及東南；北方金國虎視眈眈，正集結大軍企圖一舉滅亡北宋，而宋朝舉國上下對金兵的入侵毫無防備。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攻入汴京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姓生靈涂炭。靖康二年（1127）三月，金兵俘虜徽欽二帝、臣民十萬人及金銀財物后撤退，北宋王朝覆滅，史稱“靖康之恥”。
康王趙構僥幸逃脫，是年五月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繼帝位，改元建炎，是為宋高宗。金兵一路南侵，大江南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所到之處，肆意燒殺搶掠，魚米之鄉變成了人間地獄，而“平江一城，最為荼毒”。建炎四年（1130）二月，金兵從盤門攻入姑蘇城，“劫踐官府、檜廩積聚，擄掠子女金帛，乃縱火延燒，煙焰見二百里，凡五晝夜?！?/p>
紹興五年（1135），范雩任江陰軍軍學教授，少年范成大跟隨父親來到江陰，在父親的督學訓導下，“年十二，遍讀經史”。紹興十一年（1141）八月，范雩入朝廷，先后除秘書正字、校書郎兼玉牒所檢討官，受秦檜污蔑和黨爭之禍牽連，與其郎舅蔡伸等人長期遭受打壓。紹興十二年（1142），其母蔡氏因病辭世。紹興十三年（1143）六月，范雩于秘書郎任上突然致仕后暴卒。父母雙亡和家庭的巨大變故，使18歲的范成大從人生云端跌落谷底，只留下他和四個年幼的弟弟、妹妹相依為命。范成大扶父親靈柩回家鄉吳縣安葬，離開了南宋朝廷所在的行都臨安。
當年年底，一無所有的范成大經親戚介紹，從吳縣赴昆山寄居于惠嚴禪寺僧舍，自此經歷十年寒窗苦讀。紹興十五、十六年（1145、1146），范成大先后兩次赴臨安趕考，卻接連落第。他在惠嚴禪寺僧舍中閉戶下帷，把自己居住之所命名為“宴坐庵”，取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之意，每天伴著晨鐘暮鼓苦讀至深夜，正是“油燈已暗忽微明，石鼎將干尚有聲”。
二
紹興二十五年（1155）歲末至紹興三十年（1160）歲末，范成大任職徽州司戶參軍。范成大愛觀察、勤思考，經常深入社會底層，接觸百姓生活，掌握了大量農業生產的第一手信息，展露出實干、果敢的從政風范。五年的基層歷練讓范成大逐漸脫去了書生氣，成長為一個熟悉政事的精干能吏，不僅深受前后幾任知州賞識，同僚們都對他心悅誠服，在百姓中也頗有聲望。
紹興三十二年（1162），回鄉守歲的范成大經洪適舉薦，赴臨安監太平惠民和劑局。當年六月，高宗禪位于太子趙眘，是為宋孝宗。孝宗繼位初始，勵精圖治，詔令百官條陳時弊，“詔侍從、臺諫集議當今弊事，仍命盡率其屬，使極言無隱”。范成大精心準備，上“《京局應詔》言弊，后列十事”，涉及社會民生方方面面，引起了朝廷的關注。1163年，宋孝宗改元隆興，時值三年一次科舉，范成大與右相洪遵等人為點檢試卷，共同為天下取士，與呂祖謙、林光朝、袁樞、樓鑰、陸游、王阮、李嘉謀、李嘉言、張良臣、姚申之等隆興元年的進士結下了終身友誼。
乾道二年（1166），范成大因“言者論其巧官幸進、物論不平故也”遭罷職回鄉。乾道三年（1167），出知處州，興義役、上疏乞減丁錢、造橋鋪路、修葺通濟堰惠民利民，政績卓越。乾道五年（1169），范成大受到宋孝宗召見，除禮部員外郎兼崇政殿說書，掌管奏折和內制，積極為朝廷建言獻策。乾道六年（1170），距隆興和議已七年，南宋及金以淮河為界，各自休養生息，形成均勢。宋孝宗一直不滿隆興和議時的受書禮制，欲遣國使往金國索要北宋諸帝陵寢之地，并要求變更接受金國國書時，“凡金使者至捧書升殿，北面立榻前，跪進。帝降榻受書，以授內侍”的屈辱性禮節。此事在朝堂內外引起軒然大波，不少大臣擔心這一舉措可能激怒金國，引發戰爭，遂紛紛反對，南宋滿朝上下竟無人敢往。
范成大懷揣密奏，帶上國書，覲見金世宗。范成大按外交禮儀奉進國書后，突然取出自己連夜起草的奏札，決意請求金世宗接受，金世宗大駭繼而怒斥，其殿上一片混亂，“金國太子謂必戮之以示威，其兄越王不可而止”。退朝后，范成大回到會同館，館中守吏議論紛紛，傳言金國將拘留使者。范成大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效仿蘇武被長期羈押異域，“萬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漚??！提攜漢節同生死，休問羯羊解乳否？”所幸金世宗非器量狹小之人，并素愛范成大詩名，對其精忠報國、視死如歸的精神非常贊嘆，認為范成大的骨氣堪稱典范，足以激勵兩朝臣子，令人設宴款待南宋使團，事情竟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
三
乾道八年（1172）冬，范成大出知靜江府兼廣西經略安撫使，從朝廷高位外調。他從家鄉出發，經湖州、余杭往南國，自感前途茫茫：“發富陽。雪滿千山，江色沈碧。夜，小霽。風急，寒甚。披使虜時所作棉袍，戴氈帽，作船頭縱觀，不勝清絕?！鼻谰拍辏?173），范成大經長途跋涉抵達靜江府，“而巖岫之奇絕，俗習之淳古，府治之雄勝，又有過所聞者”，但如此佳絕的一方水土，為何財政窘迫、民生困頓？他上任后便開始調查，很快就找到了鹽運關鍵所在，遂會同廣西運判章潭向朝廷奏請廢除客鈔法，恢復官般官賣法，奪商人之得以利官，民亦無折米之患。
淳熙元年（1174），朝廷人事變動頻繁，范成大調任敷文閣待制、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
成都路況較差，范成大到任后決議由官方出資，鋪砌磚石，整修道路。他秉承民本思想，力行恤民之政，奏請朝廷減放酒稅、折估錢，自淳熙三年為始減放四川酒稅、折估虛額錢47萬余緡，免關外階、成、西和、鳳四州和糴一年，減少官府因采購軍糧產生的擾民問題。
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赴臨安入對，除權禮部尚書。兩個月后，以權禮部尚書知貢舉，再次負責為國舉士。
淳熙八年（1181），范成大應召前往臨安，上奏明州防治海盜之法，宋孝宗賜宴清燕苑后，親書“石湖”二字賜給范成大，“復袖御書蘇軾詩一軸以賜”。四月十三日，范成大以端明殿學士中大夫知建康軍府事、提轄本府界分諸鋪遞、差充江南東路安撫使，等待他的卻是一場巨大的考驗。當年暮春時節，建康府旱情嚴重，土地干裂，禾苗枯焦，糧食嚴重歉收，剛到任的范成大立刻投入緊張忙碌的賑災之中。
建康府曾是六朝古都，歷史文化悠久燦爛。范成大在任期間，先后修賞心亭，重建鳳凰臺，立李白及南唐宰相宋齊丘詩碑，從文化思想的高度去除金國占領后的影響，使這幾處風景名勝成為宋人繼續題寫詩文、交流精神的重要場所。重修崇因寺王、謝遺跡并題寫碑文，重在弘揚東晉王、謝立志克復神州、安定天下蒼生的志氣，以此激勵南宋臣民同仇敵愾，早日恢復中原。
淳熙十年（1183）八月，范成大除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臨安府回歸故里。紹熙四年（1193）九月，范成大卒于平江府家中，享年68歲。南宋朝廷兩次下詔《資政殿大學士通議大夫范成大轉一官致仕》《范成大贈五官》，以“詞章議論之高，無慚古昔；東西南北之表，顯著威名”，高度評價了這位身登二府、歷仕三朝的老臣，爵自吳縣開國男累封吳郡公，贈銀青光祿大夫。
范成大行書中流一壺帖
四
范成大在宋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出生之年，正是金人攻破汴京、北宋即將滅亡前夕，此后國家的恥辱、人民的災難日益深重。1141年，紹興和議達成，南宋朝廷對金國極盡屈辱，甚至制造岳飛冤獄，使抗戰派對投降議和活動無法進行反對，對百姓則加緊壓榨，極盡兇狠殘酷之能事；政治上，一貫奸人當道，厚幣資敵，統治者醉生夢死，茍且偷安。這樣的時代環境，自然決定了愛國、愛民這兩大內容成為范成大的詩歌及文學創作的主題。
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率團使金，將路上所見到中原廣大淪陷地的殘破景象和金人落后、野蠻的統治情況一一記錄下來，刻畫了教人感動的多重形象。如“茹痛含辛說亂華”的老車夫，嘆息“曾見太平”的種梨老人，天街上“年年等駕回”的父老鄉親，迎迓扶拜、爭看“漢官”的白頭翁媼，這些被宋高宗、秦檜們出賣、遺棄的苦難忠貞的百姓，卻在詩人的作品中受到了真摯的關注和同情，同時也獲得了永恒的生命。
在地方任職期間，范成大試圖擺脫江西詩派奇崛瘦硬的風格，追求詩風改變和神韻，故也有突破，如在建康賞心亭登高所寫：“憶隨書劍此徘徊，投老雙旌重把杯。綠鬢風前無幾在，黃花雨后不多開。豐年江隴青黃遍，落日淮山紫翠來。飲罷此身猶是客，鄉心卻附晚潮回。”其詩符合宋詩詩風平淡的主流特征，題材趨向于日常生活，長于說理，而詩歌體現出的是蘊藉與空靈，平淡之余卻豪氣暗涌。
范成大反映農村田園生活的詩歌極具魅力，這是他能夠躋身詩壇名家之列的重要原因。少年時期，因父母雙亡家境貧寒，他深知農民生存之不易，進入仕途之后，沒有忘掉農民艱辛的生活。他先后寫下《樂神曲》《繅絲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后催租行》等一批詩，批判殘酷剝削和壓迫農民的朝廷官員，抨擊各種苛捐雜稅，幾乎達到了唐代新樂府詩人王建以后詩人所不能攀登的高度。
范成大有著深厚的桑梓情懷。紹興二十九年（1159），范成大初登桐廬嚴子陵釣臺，寫下一首《釣臺》詩：“山林朝市兩塵埃，邂逅人生有往來。各向此心安處住，釣臺無意壓云臺。”短短四句，內涵豐富、態度鮮明，無論是山林還是朝市，也無論是釣臺或是云臺，各自都向著心靈平和的地方去而已。此詩末句與范仲淹《嚴陵祠》詩中“世祖功臣三十六，云臺爭似釣臺高”看似觀點相左，實質都是從不同角度來推崇嚴子陵視富貴如浮云的山高水長之風。晚年的范成大對山水園林情有獨鐘，在平江府宅第營造的假山、精心規劃的范村園圃以及石湖別業，代表了南宋時期蘇州園林的最高水平。尤其是石湖，經過他多年的打造，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村濕地成為當地著名的自然文化景觀，不僅湖光山色令人流連，更逐漸成為吳中人文勝跡。后世唐寅、沈周、文徵明等文人名士經常雅集于此，或吟詩作賦，或論書作畫，為江南文脈留下了經久不絕的傳唱。斯人已遠逝，但歷史的星空卻依然閃爍其人文精神之光，留給后來的人們去尋找，去感悟。
?。ㄗ髡唏R唯杰為中共蘇州市吳中區委黨校常務副校長，盧雄勇為蘇州市民政局黨組成員、副局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