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總聽書友薛老師說,“若到一個人家,看看書架上放了些什么書,什么物,也就對主人的性格、愛好、甚至經歷,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了”。
立秋那天晚上,他到我家來玩,雖是城南老鄰居,他還是第一次登門,看到我書架上擺了一排各式煤油燈,他驚訝說,原來老兄還是個“老燈收藏家啊!”。他是“老插子”,曾在“廣闊天地”時也用過這種“老燈”,他說,他用的是自己的墨水瓶制作的“土造子”。此刻他興趣盎然地觀察起了我的這幾只老燈,他特別對一只玻璃罩破裂的殘燈疑問:“既然有好的了,殘破的還擺著呀?”我說,也正是因它,我后來才有了收藏煤油燈的情結。
這只玻璃殘燈,下半部已沒有了,上部瓶體鑄有四只白鴿,玻璃燈罩雖有裂紋,卻沒有破碎。那是上世紀60年代我家“下放”蘇北農村時一直用著的,雖然八年后父親的“問題”得到糾正,被安置進了縣城,縣城里是有電燈的,但父親還是堅持帶著這只尚有余油的殘燈,至到最后帶回了南京。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鄉村的寒夜,總是漫長,而我又遲遲不愿與冷被窩為伍,往往是坐在油燈下,看著母親在舊縫紉機上縫補衣服,父親總是催促早點休息,而母親總是數落父親,是為省燈油的“小氣鬼”。而這時,父親臥在他的一床舊軍被里,大聲反駁母親的指責……
父親那時的工作,是在生產隊養豬,十幾頭豬的豬草要打,飼料要備,三大圈舍要打掃,父親總是默默地干活,切實受著“鍛煉”。記得有一次,隊豬即將產仔,父親不放心,晚飯后要去豬舍察看,他讓我把罩子燈加滿煤油,拿著跟他去,一個晚上,他總是吩咐我“把燈頭擰大些”,他借著油燈的光,為大豬接生,并仔細地用毛巾,為誕生的三只小豬擦拭干凈……就是那次,這盞原本完整的燈打破了,成了后來的殘燈。
那時我讀初中,在殘燈下讀書,寂靜中總會傳來父親的命令:“把燈頭擰大些,別傷了眼!”。更多的時候,父親會悄悄地披衣上前,慢條斯理地取下燙手的玻璃燈罩,呵上幾口氣,用抹布在燈罩里轉動幾下,再用一截柴棒,在燈頭的火焰上撥動幾下,燈花凋落了,眼前忽然又會明亮許多。父親說,剔除燈芯雜質,就是“省油燈”……
父母過世后,這盞殘燈流轉到了我的書架上。我未退休時,曾有年青的同事到我家小聚,看到這物件,也稱我為“收藏家”,其實,我看出他們的不以為然,而我也不作解釋,因為說來話長,沒此經歷的人也難共情,不像今天“古來稀”的薛老師。
那天晚上,我與薛老師聊了許多舊事,他多次提到他小時候,我母親用縫紉機為他褲子“打補丁”的事,回憶起滿滿地“鄰里情”。這時,我把那盞“殘燈”拿到書桌上,薛老師頗有興致地用打火機把燈芯點亮,我關了燈,看著這靜靜的光色,如豆的火苗上下跳動,忽明忽暗……我倆守著這盞燈坐著,許久沒有說話,惟聽見燈芯偶爾畢剝一下,極輕微的,卻格外清晰。
薛老師忽然嘆道:“如今城鄉燈火通明,似乎一切無隱無藏,卻偏偏照不進人心深處那些褶皺。而殘燈雖黯,竟能照見許多平日看不見的東西。”對此殘燈,我們會在心中剎那涌起溫情。明暗交替間,無數過往的歲月,仿佛被壓縮在這小小的燈光里。這時,薛老師對著燈伸出手掌,似乎是要護住這一縷搖曳的火苗,如同護住一段即將熄滅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