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伯:在運河濤聲中走來的千年古鎮
□ 張永祎
那年,受邀擔任央視科教頻道(CCTV10)《跟著書本去旅行》欄目“南京印象——《背影》”的主講嘉賓,借此機會,進一步深入研讀了朱自清的許多著作,發現他曾在江蘇揚州的邵伯古鎮度過一段童年時光。
邵伯,東晉始興,古稱“步邱”,后謝安為民造福,當地百姓將他比作西周的召公而改名(古時“召”“邵”相通)。北宋《太平寰宇記》載,東晉太元十一年(386),“謝安鎮廣陵,于城東北二十里筑壘,名曰新城;城北二十里筑堰,名邵伯。”清人張文端在《運河圖說》中詳述:“邵伯,步邱也。謝安鎮廣陵,見步邱地勢西高東下,每春夏湖水漲溢,輒東侵民田,而西隅復苦抗旱。安遂筑埭界分水勢,自此高下兩利,故名邵伯埭。”
如今,在古鎮的甘棠廣場上矗立著一座謝安的大理石雕像,莊嚴巍峨。這位昔日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三軍統帥,左手垂于腰間,右手平伸指向前方,仿佛正在訴說著當年筑埭治水的壯闊歷史。至此,古鎮已歷經1600余載滄桑。
運河文化:流淌的千年血脈
作為大運河世界文化遺產的重要節點,邵伯鎮素有“運河第一渡”之稱。從瓜洲北上的船只當夜即可抵達邵伯;從北方南下的船只忌憚江上風浪,行至邵伯便停泊轉運。邵伯因古運河之利,地處要沖,南來北往商賈云集,漕糧、煤炭、油麻、布匹等貨物皆經此流轉,昔為揚州后花園,繁盛至極。古鎮內,保存完好的明清運河故道、古運河堤、“大馬頭”、鎮水鐵牛以及邵伯船閘等,猶如一部敞開的歷史書卷,讓后人觸摸到古人馴服江河的膽識與敬畏自然的謙卑,在時光潮汐中續寫著千年不息的運河傳奇。
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下令于揚州西北蜀岡修筑邗城作為據點;同時自城下向北開鑿人工河——邗溝,連通長江與淮河,供運送兵員糧草,為北上伐齊進而與晉爭霸提供便利。這條長約150公里的邗溝,便是京杭大運河最早開鑿的河段。如今留下的明清運河故道,就像一列躺在大地上的古老詩行。它不似江河奔涌,帶著野性的咆哮,卻自有其綿長深沉的韻律,如一部緩緩展開的泛黃卷軸,沉淀在溫潤的水波里,每一道漣漪都仿佛刻錄著千年的時光。那靜臥于古鎮一側的古運河堤,塊石壘砌,蜿蜒曲折,如同一條沉睡的巨龍,不僅是邵伯作為大運河關鍵節點的無言證物,也是千年時光在此沉淀出的具象豐碑。
邵伯是運河上南來北往的重要轉徙地,清康熙乾隆二帝南巡,都來過邵伯,乾隆曾六次駐蹕邵伯。因此,古鎮沿線布有許多碼頭,如竹巷口碼頭、朱家巷碼頭、廟巷口碼頭等,尤以“大馬頭”最負盛名。“大馬頭”曾是當年威名赫赫的御碼頭,上面一座石橋,下面一個碼頭,30多級青石臺階又寬又長,素有“鎮江小碼頭,邵伯大馬頭”的說法。當人們從船上下來,走上一級級石階,抬頭就能看到牌樓上“大馬頭”三個字,據說這是乾隆所題,也有人認為出自鄉賢邱正襄之手。隨著運河的改道,古運河與現在的運河基本呈“丁”字形,雖然這里早已不再有水運通衢的繁忙景象,卻仍以一種深沉的方式承載著歷史的重量。
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六月,邵伯鎮南更樓決堤,決口長達180米,水深13米多,波濤洶涌,難以堵塞,被阻的漕船達4000余艘,來往船只不得不繞道邵伯湖而行。康熙帝見奏章,大為震驚,責令漕河總督張鵬翮到邵伯治水。張鵬翮遂令動工筑土,堵塞決口。因決口太深,一時難堵,故開越河一道,自倉巷口向西折南至南大王廟接運河,又筑南北二壩。康熙四十年(1701),鑄鐵牛鎮之。
現在古運河南邊鐵牛灣內匯集的九頭鐵牛,都是當年揚州境內運河不同地段的鎮水神獸。至于為何鎮水神獸由開始的石牛演變為后來的鐵牛,當地人也給出了答案。民間廣泛流傳“蛟龍畏鐵”之說,認為鐵器(尤其是生鐵)能震懾、克制乃至降伏水怪。因此,以鐵鑄造牛形,安放于水勢要沖,以期驅邪鎮煞。唐代高僧僧伽便有“鐵牛鎮水”的傳說。事實上,隨著冶煉鑄造技術的日益精進,鐵的應用范圍越來越廣,后世眾多治水工程都將鐵牛奉為重要的鎮水設施與不可或缺的象征之物。
現置于斗野園內的“邵伯鐵牛”,原置于鐵牛灣。它四蹄深陷石基,靜伏于斗野亭水畔,身形雄健,筋骨虬結,昂首怒目,仿佛正欲發出震徹湖河的嘶吼。數百年來,它默默俯視著運河的波濤與帆影,聆聽著纖夫的號子與商旅的喧囂,見證了漕運的興衰與古鎮的變遷,穩穩地鎮守著這方水域。它黝黑的軀體在時光的摩挲下泛著溫潤幽光,那沉默而堅韌的姿態早已超越了單純的鎮水功能,凝固為一種精神的圖騰,象征著運河兒女與水患不斷抗爭的堅強意志和對安寧生活的永恒祈愿。
古鎮地處京杭大運河與邵伯湖交匯處,自古就是南北漕運咽喉。因為水位的差異,東晉謝安筑埭時,就有牽引裝置拖船過埭,可謂邵伯船閘的雛形。歷經唐代斗門、宋代二代門、清代人字門等形態演變,如今邵伯船閘已成為橫跨運河的現代水利樞紐。鋼鐵閘門如巨人的臂膀,沉穩地啟閉,吞吐著南來北往的舟船。每一次閘室水位的升降,都仿佛在調節著時光的流速,讓滿載貨物的大小船只,經過短暫的停留,在這片古老的水域完成穿越古今的儀式。當我們站在閘橋上俯瞰,閘門開合間,汽笛長鳴,帆檣次第,水波激蕩,舉閘翻騰,一幅水船交響的壯闊圖景在眼前鋪展,千年運河的磅礴氣韻與當代生活的蓬勃活力也在此刻水乳交融。
詩意棲居:恬淡的煙火氣息
我們抵達邵伯后,總覺得這里彌漫著一種別樣的詩意,卻又難以立刻指明具體在何處。當我們在古鎮的街巷間幾度穿行,心中那份朦朧的感受也漸漸明朗起來。那難以名狀的意境,慢慢沉淀為可述說的言語。水鄉古鎮的詩意,總在意想不到的角落悄然浮現,但這并非單一景象的疊加,而是由時空、光影、人文與自然,乃至某個審美瞬間共同編織而成的流動畫卷。
邵伯地區地勢西高東低,湖泊星羅棋布,36個大小湖泊在此連綿不絕。清人何俊《登三十六湖樓》詩云:“望中唯一別,風露浣清秋。三十六湖水,蒼茫吞一樓。波平鷗鳥適,灘遠荻花稠。此境紅塵隔,蕭間稱雅游。”古鎮周邊可謂“東西南北四湖通”:東有艾菱湖、星蕩湖,南有新城湖,西有武廣湖(后稱邵伯湖)、白茆湖,北有甓社湖、荇絲湖、淥洋湖等。清代蒲松齡在《泛邵伯湖》中描繪了邵伯湖的絕佳風光:“湖水清碧如春水,漁舟棹過滄溟開。夕陽光翻瑪瑙甕,片帆影射琉璃堆。游人對此心眼豁,拍案叫絕傾金壘。湖風習習入窗牖,開襟鼓楫歌落梅。”碧波澄澈,帆影點點,鷗鷺翩躚,幾度夕陽,令人思古幽情沛然涌動。所謂“三十六陂帆落盡,只留一片好湖光”,正是對邵伯湖至美的贊嘆。
時光的墨線勾勒出鎮內外的湖泊脈絡,鎮中河道如工筆引路,將石橋廊棚、駁岸埠頭溫柔收攏。水是天空的明鏡,亦是古鎮吐納的胸膛。搖櫓劃過,槳聲欸乃,這水鄉最古老的韻律緩慢而篤定,輕輕揉碎倒影,復又歸于澄澈,仿佛一場永不倦怠的虛實戲碼。青磚洇染歲月斑駁,黛瓦層疊如鱗,梵行寺、方公館、老郵局、王樹本住宅等,都依水而生,因水而活,這份“水上人家”鱗次櫛比的煙火氣象,本身便是一首生生不息的流動詩篇。
明清時期,這里有“燈火萬家、行旅如織、百貨囤積、市廛鱗次”之說。目前,保存較好的有南大街、中大街、北大街,舊稱“青云”“甘棠”“蟾宮”,從南到北1500多米,有“彎彎曲曲一條街,從南到北三里長”之稱。據記載,老街原為土路,雨天泥沼沒足。清康熙年間,鎮民集資、鄉紳解囊,改鋪石板。因不沾淤泥、不滯積水,歷經數百年步履打磨,青條石早已光滑如鑒。
據說古鎮有70多條小巷,如魚骨般延伸至運河邊,在“柳暗”與“花明”的交錯中,將曲徑通幽的巷陌魅力演繹到極致。蔡家巷、潘家巷、長生巷、蟾宮巷、張家巷、邱家巷、趙家巷、長春巷、廟巷、蔣家巷、通軒巷、竹巷……有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逼仄,也有可容兩三人并行的寬敞;有盡頭豁然開朗的驚喜,也有轉角遇見小橋流水的雅致。行走其間,在虛與實、古與今的交織中,仿佛步入光影交錯的舞臺,踏入想象馳騁的廣闊空間。
清嘉慶四年進士姚文田曾在《斗野亭記》中描摹了古鎮“積水涵虛,菰蒲掩映,朝煙夕霏,頃刻變態”的勝景。當地人告訴我們,邵伯古有八景,分別是運河春曉、棠湖夕照、梵行茶花、斗野唱晚、甘棠義井、鐵犀拜月、棠樹三異、來鶴昏鴉,還有“云川閣十六景”之說,包括遠岫勝嵐、平湖春色、高閣留云、群峰疊翠、小山叢桂、幽徑疏篁、花榭香風、桐階新月、蕉窗夜雨、石室書燈等。這些精雕細刻的核心意象與美感經營,雖不能在現實中一一尋覓,卻在感覺里準確對位。它們如同神奇的酵母,不僅將古鎮化作瞬息萬變的劇場,也凝成最溫柔的詩行,借由心神的魔法,為我們點染出魂牽夢縈的風景,如夢似幻,美不勝收。
來到古鎮,眼前就自然浮現“小橋流水人家”;遇到景點,心頭總想起“多少樓臺煙雨中”。這是古詩詞在古鎮與審美之間建立的默契,文人的墨痕,經典的詩句,為眼前景致注入了更深厚的意蘊。王安石《邵伯埭》中的“春風生野水,落日映滄波”,簡筆勾勒了春風駘蕩,野水生紋,落日余暉將滄波暈染成瑰麗詩行;查慎行《過邵伯鎮》中的“漕船千艘聚津亭,燈火沿流夜不扃”,描繪了漕船云集、燈火徹夜不熄的盛況,將夏日般的喧囂烘托得酣暢淋漓;梅堯臣《邵伯堰下》中的“秋水落橫塘,晚荷猶自香”,寫盡秋水盈塘,殘荷亭亭,碧葉如翠玉鋪展,幽香陣陣浮動;蘇軾《邵伯梵行寺山茶》中的“說似與君君不見,爛紅如火雪中開”,則定格了銀裝素裹間凌寒怒放的山茶,如火如荼點亮冬日……古鎮的四季流轉,在他們筆下化為一幅幅流動的畫卷,眼前景,詩中意,心中情,讓人在字里行間穿越時空,與流水共聽潺湲。
邵伯古鎮順應自然、天人合一的整體畫卷,如同漣漪般層層蕩開。無論是“慢下來”,還是“靜下來”,也無論是“看到的”,還是“悟到的”,對于我們而言,都有一種“何曾是兩鄉”的感覺,那種與自然和諧共生、鄰里相親、節奏舒緩、寧靜致遠的生活方式,突然喚醒了記憶深處的歸屬感,也在不經意中勾起了鄉愁的縷縷情懷。
名流人杰:閃耀的人文星光
古鎮鐘靈毓秀,人才輩出。這里有“邵伯才子”邱育卿與其兩位舉人兒子邱正襄、邱正夔并稱的“邱氏三杰”,也有深受孫中山器重、與康有為梁啟超過從甚密的“鐵嘴白頭翁”張鶴第,還有為光緒帝診脈的御醫杜鐘駿、擔任宋教仁秘書的楊士香、中國科學院院士徐芝綸、揚劇名宿華素琴等等。當地人向我們著重介紹了董恂。
董恂(1807—1892),原名醇,避同治諱改名恂,乃地地道道的邵伯人。清道光二十年(1840)進士,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元老,官至戶部、兵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全權大臣。他在與俄、美、英、比利時簽訂通商條約的過程中,忠于職守,不辱使命。同治十年(1871),鎮江海關查獲漏稅英國商船,根據規定,應予驅逐。可狡猾的洋人更名易主,妄圖逃避懲罰。董恂聞之,怒不可遏,遂召見英駐華使節,嚴詞斥責,據理力爭。在無可辯駁的事實面前,英使“氣奪語塞”,被迫按章辦事,英國商船狼狽而去。國人聞訊,朝野上下無不歡欣鼓舞。董恂去世后,光緒皇帝稱贊其“性行純良,才能稱職”。此外,董恂還是一位大學者,有生之年,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名篇迭出。據說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裝》等就是他最早翻譯的佳作。
在古鎮深處,一座青磚砌成的幽靜院落悄然矗立,門旁懸掛著“董恂讀書處”的標識。這里原是齊氏宅邸,因為董齊聯姻,董恂成了油商齊曉樓的女婿,他離京返鄉后就在這里定居。據鄉人所述,整座建筑由門廳、轎廳、大廳、臥室、兩幢樓房、花廳與書樓錯落構成。
歷代邵伯都吸引名士望族、文人騷客紛至沓來,締結下不解之緣。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在此留下《甘棠廟碑》墨寶;北宋著名詞人蘇東坡為古法華寺青銅鐘題寫銘文,大文豪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曾酩酊大醉于邵伯湖“荷花酒筵”中,書法家米芾途經露筋祠揮毫寫就飄逸行草《露筋之碑》;南宋文學家文天祥經邵伯時留下了瑰麗詩篇《過邵伯鎮》;清代戲劇家孔尚任“扁舟孤棹,暮海朝湖”,專門到邵伯拜訪江南名士蔣繼軾;張恨水在自傳體回憶錄《我的寫作生涯》中記述了他在邵伯的一段難忘旅程……正是這些鐫刻著歷史的印記,令諸多軼事廣為流芳,而最令我們神往的,當數散文大師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祖籍浙江紹興,生于江蘇東海縣。1901年,父親朱鴻鈞從東海赴邵伯巡檢司任職,將3歲的朱自清與母親接至任所,寓居萬壽宮。朱自清曾在其名篇《我是揚州人》中憶及這段童年歲月。記憶中的萬壽宮庭院闊大幽靜,出門便是舉世聞名的大運河。課業之余,他常獨自在河畔徜徉,凝望流水,向河中投擲瓦片。最歡愉的時光當數父親隨從帶他去鐵牛灣玩耍,他最愛做的事兒就是爬上鐵牛背輕撫牛身。在私塾中結識的同窗江家振最令他難忘。暮色四合之際,兩人并坐于江家荒園傾倒的枯樹干上交談,每每流連忘返。可惜江家振體弱早夭,40年后追憶童稚歲月,朱自清仍深深懷念這人生的“第一個好朋友”。1905年,朱自清隨家遷往揚州。
朱自清在邵伯的歲月,除江家振外,萬壽宮與鐵牛灣的印記最為深刻。這些童年意象不僅成為他生命中的珍藏,而且積淀為邵伯古鎮寶貴的文化記憶與人文地標。今日邵伯進行歷史文化保護與旅游開發時,位于明清運河故道南岸的鐵牛灣依然是古鎮閃亮的文化名片。但萬壽宮早已湮沒無存,據說舊址就在老輪船碼頭處,現在碼頭也棄之不用。說實話,我們都是奔著萬壽宮去的,未能一見,心中不免隱隱失落。盡管古運河間有一段荷塘月色,河畔矗立的朱自清塑像也令人浮想聯翩,但萬壽宮在我們心目中早已是古鎮不可或缺的存在,真想看到朱自清筆下萬壽宮的真實樣子。
歷史遺跡:鐫刻的歲月史詩
邵伯鎮現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處,市級文物保護單位12處。古鎮于1985年修建了邵伯保衛戰烈士陵園,并在2001年至2016年間陸續修繕恢復了斗野亭、巡檢司、四角樓等古跡,既保留了歷史風貌,又煥發出新的神韻。
董恂編纂的地方志《甘棠小志》載:“邵伯巡檢司明洪武元年(1368)設,民國元年(1912)廢巡檢司建邵伯市公所,歷544年。”司署位于邵伯鎮前東街西段北側,俗稱“司門口”。首任邵伯司巡檢為范天成,順天宛平(今屬北京)人,清雍正十年(1732)上任。第二任為陳紹興,順天三河(今屬河北)人。自乾隆二年(1737)至光緒年間,邵伯巡檢更迭30余任,多為外省籍人士,僅有一位名叫童爾珍的蘇北人曾擔任此職。童爾珍為人正直,踏實本分,原以為到任后能為百姓做些實事,然邵伯地處運河要沖,往來官員絡繹不絕,其疲于迎送,應接不暇。“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童爾珍決意辭官。乾隆帝聞知,深感其才難得,迅即下旨:邵伯司往來官員,一律免予迎送。自此,邵伯巡檢不再迎送過往官員便成定例,這就是所謂的“邵伯司舅舅理”,童爾珍也因此成了“邵伯舅舅”。
2001年,邵伯鎮政府斥資60萬元,于邵伯節制閘西側探入河心的三角形半島之上,建起一座古色古香的仿宋亭園。高大的園門上,“斗野園”三字金輝熠熠。斗野園的中心建筑便是斗野亭,其翹角飛檐似水鳥掠波,流光溢彩若云霞落人間。斗野亭始建于北宋熙寧二年(1069)。之所以取名“斗野”,是因古人將天上星宿分為四象二十八宿與地上的九州一一對應,邵伯屬于斗星和牛星的分野之地,時人元居中遂取“斗野”為亭名,呼應“江淮天設險,星斗地分維”之意境。斗野亭有一段“宋七賢和詩詠懷”的文壇佳話。首位造訪斗野亭的北宋御史中丞、高郵人孫覺(孫莘老),登亭遠眺,心曠神怡,不禁揮毫寫下五言古詩《題邵伯斗野亭》:“淮海無林邱,曠澤千里平。一渠閑防潴,物色故不清。老僧喜穿筑,北戶延朱甍。檐楯斗杓落,簾帷河漢傾。平湖杳無涯,湛湛春波生。結纜嗟已晚,不見芙蓉城。尚想紫芡盤,明珠出新烹。平生有微尚,一舟聊寄行。遇勝輒偃蹇,霜須刷澄明。可待齒牙豁,歸歟謝浮榮。”此詩氣象恢弘,既描繪了大地無垠、湖波浩渺、水色清澈的壯闊景象,也抒發了超脫塵世浮華、歸返自然的暢然心境。詩成之后,蘇東坡、蘇轍、秦少游、黃庭堅、張舜民、張耒等名家紛紛應和,為邵伯留下了不朽的“宋七賢詩”。他們雖在不同時節登臨邵伯斗野亭,所見之景各異,但皆由景入情,由外而內,從自然風物感懷人生際遇。這些詩人大多仕途坎坷,屢遭貶謫,深感宦海沉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似的境遇與共同的感慨,使他們在此共鳴,觸景生情,或抒懷才不遇之郁,或發憤世嫉俗之嘆,或生歸隱田園之思。邵伯斗野亭因此文人雅集,興盛一時,被列為北宋五大名亭之一。
抵達四角樓前,我們原以為它是一座四角房屋,看后才恍然,原來是四座房屋的檐角在老街天空中悄然聚首。抬頭仰望,湛藍天幕映襯下,四個飛檐翹角隔街相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它們都在靜默中幻化出不同的天空圖案,既充滿美感,又引人玩味。據說四角樓始建于清末,已有百余年歷史,其中凝結著歲月層疊累積的生命力,宛如一部“立體的地方史書”。其獨特之處還在于西北側房屋在道路拐彎處特意抹去了棱角,形成“拐彎抹角”之態,這是房主人為方便往來行人、拓寬視野而匠心獨運的設計,生動體現了中華民族謙恭禮讓的傳統美德。
邵伯保衛戰烈士陵園坐落于邵伯鎮邵伯湖畔。1946年7月中旬,盤踞在南通的國民黨第一綏靖區司令湯恩伯,指揮5個整編師共12萬兵力,向蘇中解放區發動大規模進攻。華中野戰軍遵照中央軍委“先在內線打幾個勝仗”的指示,在粟裕司令員指揮下,以3萬將士奮起迎敵,發起蘇中戰役,并贏得七戰七捷的輝煌勝利,共殲敵5萬余人,沉重打擊了猖狂進犯的國民黨軍隊。其中8月23日到26日,華中野戰軍取得蘇中戰役第六戰——邵伯保衛戰的勝利。此役殲敵2000余人,華中野戰軍傷亡1000余人。
目光所及,英名永存。這里于1993年被江都縣委、縣政府命名為“江都縣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非遺代表性項目:鮮活的文化傳承
邵伯地處里下河地區,獨特的地理風貌孕育了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如今,“邵伯鑼鼓小牌子”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邵伯秧號子”和“露筋娘娘傳說”均為江蘇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邵伯鑼鼓小牌子”據說源于明清漕運時期的船工號子,經代代傳承,演變為一種絲竹與鑼鼓相間的民間器樂合奏形式。那天我們恰好趕上樂隊排練。只見老藝人們身著傳統服飾,精神抖擻,圍坐成圈,在領奏的指揮下,嫻熟而默契地演繹著不同曲目,時而激昂如驚濤拍岸,時而輕快似春風拂柳,時而急促若馬蹄疾馳,時而舒緩像流水潺潺。演奏至跌宕起伏處,領奏老者振臂揮落檀板,鼓點驟如暴雨傾盆,鑼聲恰似驚雷炸響,整個場面瞬間沸騰。我們擊掌應和著這古老而鮮活的節奏,沉醉忘我。高潮甫歇,樂聲戛然而止,我們絲毫不覺突兀,因所有余韻仍在心頭蔓延。表演結束后,我們上前探尋文化傳承的故事,得知這技藝已綿延數百年。每逢節慶或運河開閘,鑼鼓小牌子便成為古鎮最動人的心跳,仿佛將運河的魂魄融入每個音符,永續不滅。
“邵伯秧號子”最早是人們在栽種水稻時邊勞作邊吟唱的地方小調,通常采用領唱與和唱相結合的形式,先由富有經驗的栽秧能手“打頭號子”,隨后眾人齊聲“吆號子”。領唱者聲調高亢明亮,旋律優美動聽;眾和者節拍規整,節奏鮮明有力。“一唱眾和”間起伏跌宕、鏗鏘激昂,完美應和著插秧的韻律,使勞動場面洋溢著熱烈歡快的氣氛,深受當地人喜愛。正如一首民歌所唱:“號子一打聲氣開,順風刮到九條街。興化高郵穿城過,揚州邵伯傳過來。”邵伯秧號子從田間唱到舞臺,實現了從鄉土氣息到藝術殿堂的升華。其演唱曲目十分豐富,經典作品曾在20世紀50年代參加全國文藝調演,受到周總理的充分肯定。其代表作《拔根蘆柴花》被收錄于《中國民間歌曲集成·江蘇卷》開篇之首,《沙囊子撂在外》則在20世紀80年代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認為亞洲民歌代表。
“露筋娘娘傳說”在邵伯地區流傳久遠。北宋歐陽修在《憎蚊》詩中最早提及:“傷哉露筋女,萬劫讎不復。”南宋祝穆的《方輿勝覽》對此作了具體闡釋:“舊傳有女子夜過此,天陰蚊盛,有耕夫田舍在焉。其嫂止宿。女云:‘吾寧處死,不可失節。’遂以蚊死,其筋見焉。”大意是說,相傳,一位女子與嫂子外出,黃昏時分行至荒郊野外。嫂子決定投宿附近農舍,而該女子為恪守貞節,堅持獨坐草叢之中。因草叢蚊蟲肆虐,她被叮咬至筋骨顯露,鮮血枯竭,最終在劇痛中離世。這件事在“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理學觀念盛行的宋代,被視為貞烈的典范,后人感嘆景仰,遂專門建祠祭祀。
露筋祠地處運河與邵伯湖之間,漕舟、商舶和漁船常在廟前穿梭。不知何時起,人們開始入廟虔心祭拜,祈求航行平安,關鍵是每每靈驗,人們遂樂此不疲,露筋女也由貞女形象演變為大運河的守護之神“露筋娘娘”。當年清王朝的漕糧、賦稅皆仰賴大運河的轉運,運河上能有一位如媽祖般的露筋娘娘保駕護航,正是民眾乃至朝廷夢寐以求之事。故康熙帝南巡時,雖日理萬機,但仍躬親題寫“節媛芳躅”匾額懸于祠中;乾隆帝兩次入祠,兩度題詩,更特旨欽定“露筋為唐時烈女,其冰霜之操萬古增輝”(嘉慶《高郵州志》)。這種自上而下的推崇,一呼百應,令露筋娘娘的故事名聞遐邇,露筋祠香火鼎盛,綿延不絕。
邵伯古鎮還擁有諸多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民間文學類包括《邵伯“天升館”的傳說》《艾菱的傳說》《唐代書法家顏真卿游邵伯》《秦少游行吟邵伯湖》《宋七賢邵伯賽詩斗野亭》《乾隆皇帝南巡與邵伯》《董恂與〈甘棠小志〉》等膾炙人口的篇章;傳統技藝類則涵蓋邵伯燜魚技藝、邵伯香腸技藝、邵伯龍蝦技藝等令人垂涎的特色美食制作工藝。
邵伯燜魚作為正宗的清代宮廷菜,色香形味氣皆備,食者無不贊嘆其絕妙。邵伯香腸肉質鮮嫩,輕咬一口,鮮香滿溢,回味綿長。邵伯龍蝦風味更是獨特,馨香四溢,麻、辣、鮮、香一應俱全,入口唇齒留香。這些舌尖上的鄉愁,都滿是媽媽的味道。我們落座品嘗,也深感盛情之下無虛名,唇齒留香久不散。
邵伯,這座從運河波光里走來的千年古鎮,將輝煌的過往與鮮活的當下、宏大的歷史敘事與瑣碎的市井生活交織融合。運河之水,載得動千鈞漕糧,也吟詠著被流水帶走的光陰。它是活的史書,是流動的命脈,也是絲絲縷縷氤氳的人間煙火。在那涓滴成河的時光褶皺里,運河早已滲入古鎮的血脈與骨髓,每一縷炊煙,每一聲槳響,每一處微光,皆水靈波動,生生不息,默默地篆刻著水與人共生共榮的永恒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