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 王迎春
2016年初春,一聲驚雷從遙遠的意大利博洛尼亞傳來,炸醒了沉睡的故鄉——曹文軒榮膺國際安徒生獎,成為首位摘得“兒童文學諾貝爾獎”的中國作家!鹽城沸騰了。街頭巷尾,男女老少都在爭相傳遞著這個喜訊,鄉音里洋溢著驕傲和自豪。我站在喧鬧的街頭,心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苦澀與懊悔。這位讓中國兒童文學第一次昂首挺立于世界之巔的巨人,這位被世界看見的文學星辰,竟是與我同飲一河水的鄉賢!
我就這樣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情,急切地翻開了《草房子》。油麻地的金色草房子在眼前鋪展,“金澤閃閃,又顯出一派華貴來”。字里行間彌漫的艾草辛香、荷塘清氣,還有那雨后泥土的芬芳,是如此的熟悉和親切,這不就是縈繞我童年的美好氣息嗎?桑桑、紙月、禿鶴在水中嬉戲的身影,濺起的水花,分明倒映著我早已模糊的童年波光。杜小康從云端跌落凡塵,在油麻地校門口擺攤時那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堅韌;禿鶴為了尊嚴,在寒冬臘月剃光頭發,倔強地承受著嘲笑,那無聲的淚水中蘊含的痛楚與不屈;桑桑在死亡陰影籠罩下,面對藥寮的苦味與白雀清亮的歌聲時,那份頓悟與成長……每一個靈魂的震顫都如重錘敲打我心。遲了!太遲了!這靈魂的相遇竟遲來了數十載春秋,仿佛錯過了一整個豐饒的精神雨季。
后來,一個秋雨迷蒙的午后,故鄉舉辦文化活動,在大縱湖畔,我終于見到了先生本人。他正在為一部紀錄片拍攝取景,導演希望他重現兒時撐船的舊時光景。他微微吸了口氣,步伐帶著那少年般的輕快,輕盈躍上濕滑的船頭。雖因歲月略顯踉蹌,但他瞬間穩住身形,那刻在骨子里的水鄉印記清晰可見。竹篙輕點水面,小船如離弦之箭,倏然滑開。晶瑩的水珠沿著篙桿滾落,在灰暗的天色下劃出清亮的弧線。那一刻,我仿佛穿越時空,看見他筆下《草房子》里那個“從未離開過大縱湖的漁夫”少年。雨幕如紗,先生的身影與故鄉的綠水、煙波完美交融,渾然一體。他回望岸上翹首的人群,那雙眼睛穿過歲月的風塵,依然清澈如少年,映著大縱湖千年不變的光影。我的心被一種巨大的溫柔擊中,那是失散多年的精神血脈驟然相接的悸動。
此后,因鄉誼和對文學的共同摯愛,我有幸與先生常來常往。每一次接觸都如沐春風,能深切感受到他靈魂的廣博溫度。在一次深秋午后,我們同坐湖畔茶館。窗外蘆花勝雪,隨風飛舞。談及文學與教育,先生的目光投向浩渺的湖面,聲音低沉又充滿力量:“我的作品,它的根是深深扎在這片水鄉泥土里的,是獨特的中國故事。但它的枝葉所觸碰的,它所探討的關于成長、尊嚴、苦難與愛的主題,是屬于全人類的。”這聲音里,既有水鄉賦予的溫潤底色,又閃爍著北大淬煉的思想鋒芒。
2017年的深秋,他受邀為偏遠地區的孩子們講授一堂遠程文學課。在魯迅先生手植的丁香樹下,面對鏡頭那端114所希望小學成千上萬雙渴望的眼睛,先生的神情莊重而深情。他講述著故鄉與家國的深意,聲音穿越電波:“孩子們,要在中國經典文學的長河里,去感受那份沉甸甸的‘故鄉情’和‘家國情’。”秋風拂過,老丁香樹的枝葉沙沙作響,和他誦讀魯迅散文《故鄉》的嗓音交織在一起——“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一刻,先生仿佛就站在一個永恒的、屬于所有中國人的精神故鄉里,為遠方的孩子們點亮心燈。我望著他的側影,淚水無聲涌出——先生自己,不正是那個在無路處走出通衢的先行者嗎?他以故鄉的水,澆灌出通向世界兒童心靈的花園。
今年清明,我再次獨自漫步大縱湖畔。春水初漲,煙波浩渺,水鳥掠過新綠的蘆葦叢,發出清越的鳴叫。先生題贈予我的那本《草房子》靜靜躺在書房的案頭,書頁間還夾著去年深秋與他共游時采擷的幾莖蘆花。風穿過窗欞,潔白的葦絮如雪片般紛紛揚揚,在光影中飛舞。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少年文軒的身影在湖心浮現,他立于船頭,衣袂當風,目光清澈而堅定地望向水天相接的遠方。他正是沿著家鄉這條看似平凡的小河溯游而上,以筆為篙,以夢為帆,最終進入了大縱湖般廣闊無垠的文學世界。而我這個遲到的同鄉人,經過原地三十余載兜轉之后,終于循著那文字里熟悉的水聲與光影,在文學永恒之光的照耀下,認清了深埋于血脈之中的精神源流。原來故鄉的河水,不僅滋養了我們的血肉之軀,更以無形的力量,悄然孕育著那些渴望走向更廣闊天地的靈魂,賦予他們出發的勇氣和照亮世界的光華。
在水一方,文學原鄉,少年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