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事
□ 王海波
一
吳老頭的窗臺上擺著三盆蘭花,是去年小孫女從縣城花市買來的。清晨的陽光斜斜地切進來,在青白墻面上投下搖曳的葉影。那影子時而舒展,時而蜷曲,像在演繹著老人一生的故事。
兒女們端著粥碗進來時,看見老人正盯著那些影子出神,目光穿過斑駁的光影,仿佛在凝視某個遙遠的時空。
“爸,喝口粥吧。”大女兒把調羹湊到老人嘴邊,粥里飄著幾片碧綠的菜葉,是她天不亮就起來熬的。
老人緊閉的嘴唇猶如一道閘門,固執地守衛著最后的尊嚴。吳老頭要絕食,這個決定在他心里醞釀了整整一個雨季。他已經三天滴水未進了,顴骨高高聳起,眼窩深陷,可眼睛卻亮得嚇人,似乎要把一生的倔強都燃燒殆盡。兒女們輪番上陣,說著那些掏心窩子的話。小兒子甚至跪在床前,把臉埋進父親枯瘦的手掌里,那手掌上還留著年輕時握鋤頭磨出的老繭。
“您當年……也是這樣喂我們的啊……記得我發高燒那會兒,您整夜沒合眼……”
老人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一滴渾濁的淚滴落兒子手背上,在陽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他終于張開了嘴,接受了那勺溫熱的米粥。窗外的蘭花在風中輕輕點頭,花瓣上還掛著晨露,見證著這場無聲的妥協。
吳老頭走的那天,蘭花突然都開了,潔白的花瓣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二
愛民小區有個植物人老太躺在床上,如一截干枯的樹樁,卻奇跡般地維持著微弱的呼吸。三個女兒侍候老太,每月初一輪換,從不延誤。
女兒們的動作出奇一致,扶起母親,墊好靠枕,用針管慢慢推進流食,每個動作都輕柔得像對待新生的嬰兒。老太的嘴角時常溢出湯汁,女兒們便用溫毛巾輕輕擦拭,宛如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那是她們記憶里最溫暖的所在。
“何必呢?”鄰居看著她們烏青的眼圈,忍不住勸道,“都三年了……”
三女兒正在給母親修剪指甲。剪刀發出細微的“咔嚓”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她突然抬起頭,眼里閃著異樣的光彩:“昨天喂枇杷膏時,媽的喉嚨動了一下,真的!就像要說話似的?!?/p>
房間里只有掛鐘的滴答聲,和植物人沉重的呼吸,還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麻雀的啁啾。
在某個平常的清晨,老太停止了呼吸。三女兒堅持說母親臨走前眨了眨眼,雖然其他人都沒看見,但她確信那一刻,母親認出了她。
喪事辦得很簡單。兒女們各自收拾遺物時,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一沓發黃的相片,都是他們兒時的模樣,被父母摟在懷里,笑得像個小太陽。相片背面,是父母歪歪扭扭寫下的日期和“寶貝”兩個字,墨跡已經淡得幾乎看不清了。
三
夏夜,忽聞叩門聲。開門一看,是隔壁的龍兒。龍兒的面色在廊燈下顯得青白,嘴唇翕動著,終于吐出字來:“你家的空調外機,夜里響得緊。”
我一時語塞。那臺老舊的機器,確乎已在窗外喘息多年,每逢盛夏便格外賣力地嘶吼。
“實在對不住,我明日便找人看看。”我喏喏地應著,龍兒點點頭,影子便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次日,我踱至小袁電器行。玻璃櫥窗里陳列著各式空調,銀白的、漆黑的、湛藍的,皆光鮮得很。小袁迎上來,口若懸河地介紹著新品的種種好處,靜音、節能、智能操控。我聽著,心思卻飄向別處。
“就這臺吧。”我指了指其中一臺。
安裝工人來拆卸舊機時,那機器發出最后一聲嗚咽,便永遠沉默了。新機很快上崗,果然安靜得出奇,夜里幾乎聽不見聲響。我想龍兒該滿意了。
過了幾日,又在樓道遇見龍兒。我正欲開口,他卻先道:“我沒想到你換了新空調,原本外機下面墊墊平就不響了,你這一換夜里太靜了,反倒睡不著?!?/p>
龍兒說完便匆匆離去,留我一人立在原地。我這才想起,那臺老空調的轟鳴,原是夏夜的一部分,如同蟬鳴、蛙聲一樣,不知不覺間已成了鄰里共有的背景音。
新空調很安靜,只是有時半夜醒來,望著窗外那團乳白色的輪廓,竟覺得少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