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飛塘
□ 張長白
我出生在這里，也在這里長大，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里的許多事也在慢慢淡忘，唯一固化的記憶便是村口的水塘，像是村莊的眼睛，日夜映照著天空，也映照著周圍的樹木、房屋和鄉人。水色如隔夜茶，偶爾微風掠過，水面便浮起細密的漣漪，漾動不已。水邊石階上，幾個婦人蹲著，一邊搓洗衣物，一邊絮絮閑談。水聲與笑語在晨霧里相融，漂洗的白色衣物在水中起落，恍如漂白了的舊日時光。
村中大多數房屋已翻新，只有村子深處的少許老屋仍靜靜臥著。磚墻之上青苔暗生，灰瓦縫隙里探出幾株倔強小草。屋檐下，常有老人閑坐，或是叼著香煙，或是凝望前方，眼神里沉淀著不易察覺的歲月。這幾年年輕人大多出門打工或求學，逢年過節才歸來，帶回些外面世界的氣息，與村中的槐樹、老井、青苔耳語一番后，又匆忙離去。夏日的驕陽下，老樹蜷起葉子，默然守候，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的聆聽。
午后溽熱，暑氣蒸騰如無形的紗帳，籠罩了村莊。村人盡皆午休，村莊便沉入一片寂靜，唯有幾聲蟬鳴從濃密的枝葉間漏下，斷續如線。獨自漫步塘邊，仿佛回到從前。池塘水面倒映著天空，澄澈如鏡，仿佛一塊玻璃，壓住這方小小天地。有人在塘邊垂釣，釣竿微顫，魚線垂入水中，他卻如塑像一般，似乎已與水面融為一體。對岸，孩子們正赤足在塘邊淺水處摸螺螄，嬉笑聲中，幾只驚起的水鳥撲棱棱掠過水面，翅膀帶起的水珠滴落，瞬間又消隱于水波里。
暮色漸濃，晚霞把池塘染成金色，光芒浮動，閃爍如魚鱗。村莊開始熱鬧起來，晚歸的農人扛著鋤頭，身影在霞光中拖得修長；放學的孩童相互追跑著，書包在身后躍動。岸邊婦人的棒槌聲重新響起，一聲聲敲碎平靜的水面，又仿佛是村落跳動的脈搏。在這水聲與人聲的協奏中，晚霞也動了起來。
村中的池塘，不動聲色地收納著倒影，也收納著四季流轉的人事與煙塵。人如飛鳥來來去去，房屋也漸漸新舊更替，唯有水塘依然如故——水波之下，是沉沒的螺殼與飄零的落葉；水波之上，是消逝的身影與變幻的云影。水是村子的心鏡，它映照過多少面孔，就留下過多少故事。
村莊的呼吸與記憶，其實皆沉潛于這方清淺池塘的深處——它默默記住一切，包括時光本身，同時也記錄著這里悄無聲息的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