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地理老師要我們在中國版圖上畫出行政管轄區的形態圖,費煞腦筋。不要說畫出原樣,就是讓你迅速指辨,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但是,要你指認臺灣,所有人都可以不假思索地指向東南方位的一個小點,圖形雖不大,卻非常矚目。”
這段出自畫家周矩敏先生的文字,像說我的經歷,初中地理期中考試,我沒在地圖上找到蘇州,只找到臺灣和新疆,臺灣孤選一點,而往大片空白處劃去,“新疆”,蒙對了。
沒想到周矩敏先生文字也有他的畫那么有趣。有趣是重要的,在我看來,有趣是一個藝術家的天賦。謝赫“六法”,第一法“氣韻生動”,有趣就是“氣韻”,大概率非學而知之,往往生而有之。學問屬于“骨法用筆”,交游屬于“經營位置”……比賽第三,友誼第二,有趣第一。
周矩敏先生人也有趣,和他聊天,他會講一只又一只故事,而這些故事,都與他有關,聽完后,卻一點也不覺得他自戀。
有一天,我在平江路上邂逅法師,就站路旁說話,幾位女士經過,向法師合十,法師正和我說話,沒及時還禮,臉色突然微紅。我喜歡上這個法師了,他有種天真。
我們已經不會臉紅了。
周矩敏先生還會臉紅。他講著講著,有時臉色突然微紅,他有種天真。
說到底,周矩敏先生畢竟書生。
“百無一用是書生”,周矩敏先生不是這樣,他在現實之中,能力也強。
這是一個比喻:我總覺得周矩敏先生收藏不同類型的膠木唱片,隨身攜帶唱機,遇到青春萬歲,他在唱機里放上花腔女高音;遇到老氣橫秋,他在唱機里放上十八張半;遇到你,他在唱機里放上《團結就是力量》;遇到我,他在唱機里放上《國際歌》。周矩敏先生轉換自如、自然,絕不拖泥帶水。
他了不起的地方,別人這么做,我可能會覺得過于圓融,在周矩敏先生這里,你看到的只是質地純粹。以致我不乏書生氣地想起奧頓的兩句詩:
而在他自己脆弱一身中,他必須
盡可能隱忍人類所有的委屈。
也就是說,他是做事的人,成事的人。每每與周矩敏先生相遇,我就十分慚愧,想起祖母指著我說,你啊你啊,受不了一點委屈,終將一事無成。
“盡可能隱忍人類所有的委屈”,在我看來,也是一個藝術家的天賦。
我與周矩敏先生沒有單獨相處過,見面時候,經常一大堆人,有喊他“老師”的,有喊他“先生”的,有喊他“周局”的,有喊他“周院”的,有喊他“矩敏”的……
周矩敏先生海納百川,確實在蘇州藝術家里呈現出獨特的格局。
蘇州藝術家中,兩個人的文章寫得好,一個周矩敏先生,一個黃海先生。黃海先生叼著煙斗,喊著“矩敏矩敏”,周矩敏先生“諾諾諾諾”,黃海先生像是院長,周矩敏先生像是副院長,這情景也只有在蘇州灑脫之地才能看到。
“我祖籍浙江寧波。寧波人問鼎上海商界是赫赫有名的。”
周矩敏先生出生于上海,他們家是做鐘表生意的——“亨得利鐘表”。鐘表是舶來品,是先進文化……這些祖上業績,也是周矩敏先生的文化基因,“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文化氛圍”……據說鐘在當時有個名字:“自鳴鐘”;二三十年代,名物帶“自”的,都有一種巧奪天工:“自行車”,“自來水”,“自來火”,“自來熟”,哈哈哈,“自來熟”不是。
周矩敏先生的畫中,天生“自來熟”,所以讓人看著親切,“風月疊疊,水波漪漪,菰雨生涼,春露侵衣。月至中天,人入九霄。一簾春夢,幾度李花,可知君思,最憶江南。”
“冬至前夜,章太炎的關門弟子朱季海在蘇州最繁華的觀前街一墻之隔的一座民國舊宅里,隱逸六十多年后安然仙逝。浮世隱士就這樣悄然無聲地走了。社會依舊,沒有任何浪花!1月26日 21:30”,讀著周矩敏先生的微博,哀而不傷,怨而不怒,這類文字看似波瀾不驚,實有波瀾。所以周矩敏先生創作《先生》系列,仿佛入了應許之地。
“‘先生’叫得最貼切最順耳的,應該數民國時期的文人。因為叫一聲‘先生’,如魯迅、胡適、蔡元培、王國維、陳寅恪等一系列文人大師們會在腦海中自然躍出。極具畫面感的形象也油然而生:一身布衣坐在藤椅中,一支久燃未吸的煙被夾在熏得焦黃的手指間任由漫燃,直至燙到手指。另一手持飽蘸墨汁的毛筆,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干舔硯邊,滯凝不動。一摞涂涂抹抹的信箋堆中,悠悠飄出烏龍茶的馨香,混合著硯池的墨香,隨著縷縷煙霧彌漫于書齋。”
歷時四年,周矩敏先生為150位近現代知識分子畫像,用一己之力建造了水墨名人館。
當時《先生》畫展,在章園,也就是章太炎故居,我正滯留北方,沒有得見。但章園是常常路過的,青少年時期,我住通關坊七號,那里有座晚清戲臺,現在也被拆除了。拆除的理由是這類戲臺蘇州很多,以致拆來拆去,終于鳳毛麟角。早春之際,我幾乎天天去章園看辛夷,通關坊與章園僅隔一條窄窄的錦帆路,那里有棵我以為的蘇州最大辛夷,后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被鋸掉了。原因我當然知道,只是不想說,可以嗎?可以說說辛夷。辛夷,又名紫玉蘭,又名紫木筆,還有一個較為冷僻的名字:“書空”。
一枝枝含苞待放的紫木筆硬喬喬戳進蒼穹,好像東晉殷浩“被廢,在信安,終日恒書空作字。揚州吏民尋義逐之,竊視……”,見《世說新語》。意思是殷浩被貶之后,他整天用手指在空中書寫“咄咄怪事”這四個字,此乃“書空”來歷。
我參觀過周矩敏先生在蘇州美術館的大展,人物、花鳥、山水,他是無所不能,他的《上海》系列,尤其讓我震撼。蘇州能畫這么大畫的人,據我所知,獨此一家,在這個系列里,觀念,功夫與工夫,才情,要什么有什么,上帝對周矩敏先生真是很好,如果有上帝的話。
我對上海很是隔膜,在我看來,蘇州和上海,像兩個國家,蘇州是英國,上海是美國,上海從蘇州那里獲取過早期營養,蘇州從上海那里得到過未來回報。這個未來,不是說沒有實現,這個未來是從早期角度的觀望。本質上,它們一體兩翼。我這個比喻,來源于沈嘉祿先生,有次參加莼鱸論壇,晚餐之際與沈先生同桌,沈先生說:上海的文化是有幾大塊構成的,優質部分來自蘇州。這個話,由我蘇州人轉述,似乎不太妥當。其實我身上的地區性也曖昧得很,我姓顧,祖籍松江,但松江我從沒去過,有人在朋友圈曬塔,讓大家猜在什么地方,我一眼就認出在松江。有些事真不好說。一言以蔽之:上海是目前中國最優質的文化符號。
周矩敏先生畫《上海》,是對現代文明的一次禮贊,禮贊的性質遠遠大于“追憶逝水年華”。所以周矩敏先生的純粹,是以現代文明作底色的,這不但在蘇州,就是在中國,也很難得。
那天,我在周矩敏先生的大幅畫前,無端端覺得,他的許多畫里,都有一座百年自鳴鐘獨立風中,在自己的如夢的時間長河,鐘聲“叮當”作響,銀帆一般肅穆端莊,靜悄悄地穿越市井的喧嘩與騷動。
“叮”!這鐘聲恍若站在樓上看云的人。
“當”!正點。
【作者車前子,原名顧盼,1963年生于蘇州,現居北京。詩人、散文家、水墨工作者,出版有詩集、散文隨筆集、評論集等18種。多次參加國內外畫展,二十一世紀文人畫的代表性畫家之一。新時期文學橫跨三代詩歌的代表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