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事札記
□ 方述懷
連日陰雨終于放晴,我騎車向共和山地尋去。山坳里隱匿著幾處村落,遠處的水田平展如鏡,將天光云影盡數揉碎,倒映出幾個緩慢移動的身影——那些彎腰插秧的老人,正用脊背丈量著土地的溫度。其實,插秧機的轟鳴聲早已取代了往昔的農事歌謠,唯有這些零散的崗地、狹小的田畝,仍固執地保留著最原始的耕種方式。
田壟上忽然喧鬧起來。十來個老人正在泥水里你追我趕,青秧在他們指間翻飛,水花濺起時,恍惚能看見四十年前的生產隊光景。我的相機很快耗盡了電量,卻引來一位老農的窺探。“拍這個做甚?”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浮著汗珠。我翻動著相機里的成片給他看,他低聲說,“能不能給我們老夫妻合個影?”他拽來妻子,兩人挺直佝僂的腰板,任一把秧苗在身前砸出銀亮的水花。更多皺紋密布的面孔圍攏過來。他們爭相擺出挑擔、拋秧的姿勢,渾濁的眼睛在鏡頭前突然煥發光彩。那些被歲月壓彎的脊梁,此刻都在努力挺直,仿佛要將塵封的青春重新書寫在這片水田里。我的手指懸在快門上微微發顫,恍惚間,田埂上的身影都化作了記憶中的父母,化作了千千萬萬扎根土地的父輩,他們的身影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網住了所有關于農耕文明的記憶。
就在這時,田埂上響起膠靴踩泥的聲響。穿雨靴的中年女人大步走來,她是這片土地的承包者。老人們像被按了暫停鍵般驟然噤聲,齊刷刷低頭重新插秧。“別拍了,”她語氣帶著歉意,“這些都是我雇來的,再耽擱,上午的活兒就完不成了。”
沉默像漣漪般在水田上擴散。如今的村莊,青壯年的腳步早已奔向城市的霓虹,留守的老人們仍守著對土地的眷戀。一聽說有農活,六七十歲的他們爭相報名,有的甚至成了土地承包大戶的土地管家。他們用布滿老繭的手,繼續守護著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
雨來得猝不及防,細密的雨簾瞬間籠罩了整片水田。老人們不慌不忙地披上雨衣,繼續著后退、彎腰、插秧的動作,仿佛這雨水也是農事的一部分。女老板突然拽住我:“勞駕拍全些。”她指著被龍蝦溝環繞的中央水田,幾個黑影正駕著小舟運送秧苗。朦朧雨霧間,佝僂的脊背一起一落,恍若被風吹彎的稻穗,雖歷經滄桑,仍以倔強的姿態親吻著腳下的土地。
收工時,老農們蹲在田埂上啃冷饅頭。雨水順著他們青筋暴起的小腿回流到泥土里,仿佛一場無聲的灌溉。我想起父親常說,秧苗入泥時發出的“吧嗒”聲,是土地在咂摸生活的滋味。如今才懂,那些被現代文明逐漸取代的農事,早已化作血脈里的基因。我們以為放下的是農具,實則是割舍不斷的根脈,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土地與農耕文明,永遠是中國人最深沉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