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運河 半部文學史
“一日船行至毗陵驛,賈政忽見一人光頭赤腳,穿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正待細問,寶玉被一僧一道夾著,飄然登岸而去。”《紅樓夢》開篇始于繁華的姑蘇閶門,結束于常州運河渡口毗陵驛,悠悠運河水,一如凄涼蕭索的悲劇氛圍。
南來北往,水波蕩漾。明清時期的大運河沿岸,涌現出一大批如《金瓶梅》《老殘游記》《聊齋志異》等世人耳熟能詳的優秀市井、言情小說。據統計,80%的明清小說均出自運河流域作家之手。“大運河本身就是一部‘巨著’。”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所長賀云翱說。
京杭大運河宿遷市宿豫區段 徐瑞 攝 視覺江蘇網供圖
百花齊放
漕舟載來運河邊城市風物
“大運河是塑造城市、推動經濟發展的重要力量。糧食、絲綢、食鹽、瓷器、木材、磚瓦、書籍等順著大運河而流通,滋養了一座座運河城市的商業和民生。”賀云翱表示,大運河是文化的結晶,也是文化傳播的紐帶和文化創新的溫床。在大運河誕生之前,中國中東部就存在著吳越文化、荊楚文化、嶺南文化、中原文化、齊魯文化、燕趙文化等地域性文化,這些不同地域的文化在大運河上流淌、交會,融合為各具特色又彼此包容的文化百花園。
詩詞歌賦、書法繪畫、明清小說,更是在運河一線被文人墨客創作、吟唱,明清時代的著名文學作品,如“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以及《聊齋志異》《儒林外史》《封神演義》《老殘游記》等都產生于大運河沿岸。在賀云翱看來,在江蘇,沒有一座有地位的城市能夠離開運河講自己的文化。
被稱作“運河之子”的《西游記》作者吳承恩生長在淮安河下古鎮,該鎮是大運河沿線的重鎮,曾是清朝特派鹽運使駐地。“吳承恩生活的明代是這段運河漕運最繁忙的時期,也是這座城市歷史上最輝煌的時期,他多次來南京參加科舉考試。在《西游記》中可以看到許多商業繁榮的產物,如邸店、客舍,《西游記》的故事發生在唐代,唐代是沒有邸店和客舍的,但吳承恩生活的明代城市經濟發達,運河南北通達滋生了這類生意的發展。”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苗懷明說。
同樣,在《西游記》第八十八回中,“百貨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簾”描寫了天竺玉華州的繁華之景,但吳承恩并未去過天竺玉華州,所以該場景更符合明代的運河城市風情。
曹雪芹的家族興衰史恰似一部運河沉浮錄。《紅樓夢》代表明清小說的最高成就,曹雪芹深諳大運河及沿岸的南北風情,其曾祖父曹璽乘著運糧官船南下江寧,設立織造衙門,將蘇州絲綢、宜興紫砂、揚州漆器通過運河源源不斷送往紫禁城。這些流動的物質文明在《紅樓夢》中化作大觀園里“軟煙羅”的窗紗、妙玉收藏的“瓟斝”茶具等。
“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時就跟林黛玉提到,她乘船走大運河看到的情景跟唐詩里的描寫一致。”苗懷明說。荔枝、黃橙、橄欖、木瓜、大佛手、風腌果子貍、雞髓筍等食物;老君眉、普洱、六安茶、紹興酒、惠泉酒等茶酒,南北地域的各類物產皆匯集于運河城市。蘇式糕點、菱藕雞頭、玫瑰露、桂花露等書中的蘇式美食在今天的蘇州街頭依然可以品嘗到。
溝通南北
娓娓道來運河上的故事
大運河作為涌動著豐富文化的流域空間,滋生了無數文學經典故事。明代文學家馮夢龍編著“三言”“二拍”中的名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被苗懷明形容為“運河上漂來的名著”,基本上都是在大運河上完成的。其中,杜十娘罵李甲、孫富的高潮情節便發生在京杭大運河與長江交匯處,即瓜洲古渡口所在地,是典型的大運河小說。
碧波蕩漾,荇草青青。《紅樓夢》第三回中經典橋段“林黛玉拋父進京都”講述林黛玉人生的第一次環境轉變,從揚州啟程坐船北上,投靠京城舅父家,走的這條水路便是京杭大運河。后來林如海病逝,林黛玉護送其靈柩,依舊是走京杭大運河回到原籍安葬。第五十七回,紫鵑騙賈寶玉,林黛玉要回蘇州嫁人,賈寶玉指著金西洋自行船說:“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里呢。”表示他知曉林黛玉回蘇州會乘船走大運河這條水路。
紅學家曾探討過一個有趣的話題,即《紅樓夢》中誰在大運河上往來次數最多?答案是賈政,他六次沿大運河處理行政事務,其次是賈雨村五次、林黛玉四次。大運河不僅搭建了賈府在京師與南京之間的橋梁,同時也串聯起書中重要人物的往來活動。
“《三國演義》通常被認為跟運河沒有關系,其實跟運河也有關。”苗懷明表示,《紅樓夢》描繪了運河南北城市的生活景象,《三國演義》則講述了運河的開發歷史。他向記者分析了三國時期南京建都的原因及其地理位置的利弊,強調了孫權修建運河以連接太湖流域和南京,促進物資運輸的重要性,指出南京非天然都城,但通過運河的發展,有效緩解了物資供應的問題,說明了三國與運河之間存在的密切關系以及運河對促進經濟交流的重要作用。
南京秦淮河在歷史上是長江下游南岸的一處水陸通衢,從六朝開始,秦淮河與鐘山、玄武湖之間先后開挖了運瀆、潮溝、青溪、楊吳城濠等一系列人工河道,進行了諸多水利工程,將南京城市水系與長江相通,在以水運為主要轉輸途徑的傳統社會發揮著重要作用。
《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莊濯江話舊秦淮河 沈瓊枝押解江都縣》,有很多關于南京運河水系的描述,講述了杜少卿和朋友國子監生武書從利涉橋河房出發,上船行至月牙池(今夫子廟泮池)觀賞游船,遇到友人盧信侯和莊紹光等人談心話舊的故事,反映了明清文人泛舟往來秦淮河與進香河間的一大雅事。
承載鄉愁
盈盈一水滋養寫故事的人
在大運河城市帶上,滋生了無數風流傳奇故事,滋養了一個個寫故事的人。“運河是一個交融地帶,促進了各地的文化交流。江南文人進京趕考,通常就是走水路,在大運河上坐船時,沿途兩岸的風俗民情增添了他們的所見所聞,激發了文人對小說、散文等文學創作的激情。”苗懷明介紹,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中能看到運河線上的文人、商人與名妓之間關于愛情的較量。豐富而又復雜的運河之旅中,每天都上演著詩情畫意、悲歡離合的故事。
一條運河,兩處鄉愁。“曹雪芹的身上印刻著運河文化基因,流經他的作品。”苗懷明說,曹雪芹童年和少年時期隨其祖父在江南生活,后遷至北京,他路經蘇州、揚州、北京等地,必然要走運河。賈府人物因親情從南京前往北京,運河成為他們情感聯系的紐帶,展現“一河兩家”的獨特現象。再往后,“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中《官場現形記》作者李寶嘉是江蘇武進人,《老殘游記》作者劉鶚江蘇丹徒人,《孽海花》作者之一的曾樸是江蘇常熟人。在運河邊生活,聽南來北往的故事,極大豐富了作家們的文學想象力。
“大運河并非一條南北單線,而應將其認知為一張覆蓋江蘇的龐大水路交通網絡和文化體系。”賀云翱告訴記者,古時,伴隨淮鹽運銷城鎮的興起與衰落,不僅形成大運河淮鹽的運銷管理體系,同時形成獨具特色的大運河鹽文化。吳承恩便深受淮鹽文化影響,他有許多親友居住在海州,于是時常乘船順“鹽河”往來于海州與淮安之間。《西游記》中的花果山,其原型是連云港的云臺山。云臺山三元宮附近的水簾洞,正是吳承恩筆下花果山水簾洞的靈感來源。
賀云翱介紹,《鏡花緣》是直接誕生于海州地區鹽業古鎮的一部傳世名著。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鏡花緣》作者李汝珍隨任鹽課司大使的兄長李汝璜來到鹽業古鎮板浦生活,后娶板浦鹽商許階亭的侄女為妻,板浦鎮的鹽商文化對他創作《鏡花緣》產生了直接影響。
對于《水滸傳》作者施耐庵到底是哪里人,學界一直存有爭議,但根據歷史資料和現代研究,比較普遍認為施耐庵是江蘇興化人(今屬鹽城大豐白駒鎮)。元初以后,大運河一直在鄆州地區縱向穿過,水泊梁山正是運河水系的一部分,只有對水邊生活極為熟悉的人,才會把水泊梁山的聚義生活寫得如此地道。《水滸傳》講述的是北宋的故事,但它的最終成書和廣泛傳播則在元末明初。大運河的貫通,對《水滸傳》的形成與傳播有著重要影響。
2024年是中國大運河申遺成功十周年,以大運河為主線的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北上》相繼被改編成話劇、音樂劇、電視劇。《北上》作者徐則臣成年后來到江蘇淮安讀書工作,大運河成為他重要的創作靈感來源,他認為,流淌的大運河,反映出一個民族的歷史變遷與情感脈絡,更能讀懂古老的中國。
一條大運河,半部文學史。運河作為一條“文化之河”,與詩歌、戲曲和民間故事等多種文學命運交織,承載無數文人求取功名的希望與哀愁。時至今日,百年前的運河行旅與當代人的文化尋根悄然相遇。
(江南時報記者 錢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