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起、承、轉、合”,是曲式結構的跌宕起伏,亦若人生歷程的多彩演繹。“起”如雛鳳新啼,嶄露頭角,序幕徐開;“承”似長河奔涌,音韻疊疊,蘊沉意淀;“轉”像風云變幻,風雨兼程,磨鋒礪芒;“合”則水到渠成,百川歸海,收獲滿滿。
十年磨一劍,為軍亦為民。回首郵城十載春秋的仕途人生,恰似這般京劇韻律,將一座城的文脈、煙火與筋骨,熔鑄成一曲升平起伏的特定劇目,交織出一幅螺旋上升的時間長卷,見證著新時代浪潮下國防、民生與個人成長的深度交融。
——題記
“起”——郵驛初臨,步履鏗鏘
郵城的底色,是驛馬踏醒的晨霜。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經略東南,于此高臺筑亭置郵。“郵”字從此化為這座城的基因。而今留存的明洪武八年驛站,飛檐下的銅鈴曾驚醒多少驛使的星夜。驛丞房案頭的“馬符驗合”,印證著“八百里加急”的蹄聲。驛道的石板路旁,雜貨鋪里錫匠仍在敲打時光,市井的吆喝聲與運河的船笛聲交織,仿佛歷史從未遠去。龍虬莊遺址陶片考古發現的刻畫符號線條,比甲骨文早千年,如同先民在時光長河中投下的錨點,碳化稻粒則將江淮流域的農耕史詩推演至新石器時代的晨曦。矗立千年的鎮國寺塔的七層飛檐,承載“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大運河的粼粼波光,無時無刻不在釋譯著城與水的宿命共生。以水為劍,劈開時光的迷霧,淬煉匯聚成獨具一格的“郵驛文化”“運河文明”“江淮文脈”。
二〇一五年暮春,接過任命狀時,恰似程派《鎖麟囊》中薛湘靈“排山”上場的程式,心中既有“受命于責任”的莊重,也有“萬事從頭越”的忐忑。身著軍裝首次出席常委會,恰如《穆桂英掛帥》“捧印”的定格:這“軍地雙面繡”的針腳要密些再密些,一針一線繡出乾坤,心才踏實。彼時,國防動員體系改革正縱深推進,基層武裝工作如何積極適應新形勢、開啟新征程,成為擺在自己面前的第一道考題。十年間,“起”是每一次任務的起點:從民兵整組到兵員征集,從應急救援到雙擁共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時刻懸在心頭。辦公樓前的杉松正抽新芽,老部長一雙老繭手緊緊地握著我說:“高郵這地方,水網縱橫三百里,民兵隨時都用得上。”他指著墻上被密密麻麻標號標志的防汛地圖娓娓道來,那縱橫交錯的湖蕩河道如數家珍。當晚,我直接住進值班室,夢囈中運河倒影映下的盂城驛塔樓,檐角銅鈴叮咚作響,仿佛在訴說著千年郵驛的滄桑。
二〇一六年暴雨季,作為淮河入江水道重要通道的高郵湖水位突破警戒線。接到緊急號令,民兵分隊第一時間趕到危工險段。徹夜通亮的指揮應急燈,見證著護坡固堤迷彩隊伍幾天幾夜的不眠不休。殘陽如血,將湖邊臨時休整的戰士們疲憊的身影拉得老長。偶然間,我想起七百年前的另一番往事。元至正四年,高郵遭遇特大水災,張士誠率起義軍在此筑堤保城,用草袋裝土、蘆葦編籬,硬是在洪濤中構筑起一條生命防線。古今兩個場景,穿越時空產生了奇妙的共振。忽有漁民劃著小木船過來,手捧剛剛采摘的菱角:“大家辛苦了,清水菱嘗嘗!”推辭不過,接過來咬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綻開,混著湖水的水草香,竟成了多年記憶中最難忘的味道。我忽然明白:履職的“起”,不僅是崗位的開端,更是初心的覺醒——“人民武裝為人民”的誓言當以行動來詮釋。
初次下鄉征兵,在界首古街老茶館遇見張老爹。老人顫巍巍從柜底摸出個鐵盒,里面整齊碼著兒子當年三等功證書和獎章。“孩在西藏邊防巡邏時,救了牧民。”茶碗氤氳的熱氣中,老者布滿皺紋的臉忽然亮起來,“您可得幫我多帶幾個好孩去部隊!”那一刻,我突然懂得,國防的根基不在別處,就在這街頭巷尾的殷切目光里。
新時代的春風,吹拂著這片沃土。千年古城正值傳統產業轉型與新興產業培育的關鍵期,紡織服裝、機械裝備、照明電纜等傳統產業仍在扛鼎,光伏儲能、電子信息、生物醫藥等嫩芽已悄然頂開凍土,電商的春潮也在這一年漫過田埂,全國百強縣(市)產業結構更為優化。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國家衛生城、全國文明城市、全域旅游示范區、世界遺產城市等一系列國字稱號,與城市肌理相融,與百姓生活相映。如此,同步于社會經濟協調發展,基層武裝底氣更足、落點更實。
“承”——文火慢燉,意境漸入
“起”是使命的原點,“承”是履職的升溫。從此,人與城注定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
傳統與現代的混響,恰似京劇緊拉慢唱的韻致,夾雜著文火慢燉的哲學。郵城的煙火氣,氤氳著汪老筆下的“小確幸”:汪曾祺紀念館內,手稿與書信靜默如詩;文游臺上,四賢雅集的墨香化作“少游宴”“大蝦宴”的舌尖風雅。早茶鋪的陽春面,湯清如運河水。熏燒攤的蒲包肉,香氣裹挾著《異稟》中的市井傳奇。“春來茶館”的竹椅上,老人們捧著搪瓷杯,看陽光在青石板路上織錦。南門老街巷尾傳來“嗒嗒”聲,老錫匠不緊不慢地敲打燭臺,古老的錫器已經成為年輕人淘寶的“非遺盲盒”。北門甕城的謝馥春香粉店,第五代傳人小謝正開發“少游醉花陰”香囊,把秦觀詞牌繡進蘇繡。新聯會姐妹在菱塘鄉的草莓園里笑語盈盈,無人機測繪將盂城驛鐫刻進數字經緯。
二〇一八年,隨著“一年兩征兩退”政策落地,突現首季報名率不高的窘境。是沿用“攤派指標”的老辦法,還是用新的思維破解新的難題?“鐵腳板+大數據”征兵潛力分析數據系統隨即應運而生,精準動員每一名適齡高學歷青年;開設“從軍體驗營”,VR模擬戰場、無人機實操表演走進青少年身邊;全市推行“軍人榮譽墻”,讓“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從口號變成看得見的尊崇。當有人擔心“當兵耽誤賺錢怎么辦”,隨即推出“退伍軍人創業孵化基地”,用事實回答“參軍是人生的增值”;城鄉義務兵優待金、大學生入伍獎勵金一致,實施統籌、統管、統發……多著并舉使然,轄區征兵“五率”連續多年位列揚州第一方陣。
那些年,高新區送橋鎮率先打造省級規范化基層武裝部,菱塘回族女子民兵班在全省民兵競賽比武中奪冠,紅星志愿者協會邀請本土書畫家為43位耄耋抗戰老兵搶救性畫像,“紅色郵路”國防教育宣講團邀請退役老兵和現役立功軍人走進校園、走進企業、走進政府機關,民營企業編組民兵優惠政策出爐……過往自有春秋筆,但奮斗的聲音永遠值得銘記:市領導實地現場辦公的關切聲,部機關深夜修訂方案的鍵盤聲,鄉鎮專武干部冒雨走訪適齡青年的腳步聲,民兵隊伍“召之即來、來之能戰”的誓言聲。
那些年,城市像一艘蓄勢待發的航船,在改革的浪潮中破繭、深耕、蝶變。湖濱生態修復工程啟動,退圩還湖的藍圖初現,東方白鸛的棲息地被小心守護,設立產業引導基金招才引智創新賦能, 高郵灌區“世界灌溉工程遺產”成功獲批,運河·盂城驛旅游休閑街區展現新姿,十萬畝高標準農田試點成形,秦郵特鋼年產值突破百億,金飛達工具出口額首超一億美元,集成充電、監控、WiFi功能的智慧照明產業異軍突起,中國集郵家博物館開館,郵驛文化主題公園迎來八方來客,綠色地理標志的高郵湖大閘蟹通過電商平臺“爬”上北上廣餐桌。生態治理的“硬骨頭”被啃下……郵城如同一株倔強的蘆葦,在蘇中平原的風雨中拔節。工廠的隆隆機器、湖水的漪漪漣波、市井的暖暖煙火,交織成發展的多重奏,這座古城正駛向更遼闊的遠方。
“轉”——險境跌宕,砥礪前行
庚子初春疫潮突襲,這座運河邊的古城,像一艘突然擱淺的漕船在新冠疫情的驚濤中搖晃。街巷空了,運河邊的老茶館熄了炭火,連碼頭上慣常的漁歌也散作零星的咳嗽聲。人們隔著窗欞,看春燕掠過空蕩的石板路,不知這場濕冷的雨何時能停。
不容任何懈怠與遲疑,“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迅即響徹城鄉,郵城人以運河兒女特有的韌勁壘起防疫之堤,村里大喇叭晝夜循環播放防疫須知,志愿者舉著測溫槍守護在臨時哨卡......真正讀懂“民兵”二字,是臨危受命守城門,連續42天值守233國道,換得無一例感染的戰果;是冬夜哈著白氣,按戶分揀打包蔬菜的雙手凍得血紅,卻托起封控中的揚州主城區萬家燈火。那段日子,口罩是“護身符”,消毒水是“護城河”,而超市主副食品架堆積的米、面、油,成了百姓心里最踏實的“壓艙石”。最冷的那天,“紅十字”碾著冰碴送來成箱的抗原試劑,“咱這車轱轆轉得要比風還快,就怕誤了大家的急”。晨光正撕開云層——這讓我想起幼時看戲,最動人的總不是主角的唱段,而是跑龍套的青衣在幕后默默繃緊的水袖。
又一年春風,再一次吹醒了郵城人。那些曾被疫情凍僵的溪流,又在二維碼的漣漪里重新流淌。電商園的燈光徹夜不熄,年輕人對著鏡頭展示真空包裝的鹽水鵝,彈幕里飛過“高郵特產”“包郵到家”的歡呼。人們懂得,疫情不是截斷河流的巨石,而是磨礪航道的卵石——那些在隔離窗前晾曬的咸鴨蛋,終將裹著時光的鹽霜,腌漬出更醇厚的滋味。郵城在歷劫余波中堅強站立,迅即開足馬力復工復產,迎來新一輪“開門紅”。
在“轉”中堅守的辯證法:變的是方法,不變的是擔當;破的是困局,立的是信念。誠如一名先者所言:“天下事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正值轄區武裝工作佳績頻頻,幾番榮獲國家和省級表彰表揚時,無端的非議和責難恰似程派青衣遭遇“倒彩”,伴隨疫情莫名而至。非議聲最盛時,我正組織民兵前往城南新區勤王村,緊急救援突發EF1-EF2級龍卷風現場的受災群眾。樹干斷裂隨處可見,電力供應中斷,一些屋頂被掀翻。在一棵完好無損的大槐樹邊,年輕的參謀問我:“為什么這棵樹沒有倒?”我指著不同的樹木說:“你看,倒的都是根須淺的新樹,而這老樹根扎得深、扎得正,便無畏風雨。”面對基層武裝歷史欠賬,議軍會上“紅臉出汗”的堅持,恰似程派《荒山淚》“夜織”一折中張慧珠含淚織布的隱忍。當高郵再獲“省級雙擁模范城”時,所有爭議化作理解的瞬間,映印《鎖麟囊》“春秋亭”一場中薛湘靈與趙守貞的命運交織——需要用時間證明的,終將在歷史長河中顯影。
“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集體聲譽遠勝個人榮辱,唯有“造化等閑成壯觀”的清醒與“慎乃憲、勉乃訓”的自省,才能堅守“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的底線。一切都將留存時間沉淀和歷史過往中,“鐘銘”與“謗書”皆為前行不輟的動力源。
“合”——螺旋上升,城與人同
這座城,以革新為劍,劈開桎梏,讓歷史的厚重與時代的輕盈,在螺旋中交融。郵城人在高質量發展轉型的陣痛中,終究破繭成蝶,恰似高鐵站“好事成雙”的展翅大鵬扶搖直上,“郵為精彩”的標語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些年,經濟轉型的棋局上,高郵落子如飛。高郵大蝦產業園“五次蛻變”:從粗放養殖到生態循環系統,從冷鏈物流到區塊鏈溯源,最后在電商直播間里,頭戴VR眼鏡的主播帶網友“潛入”水下蝦田,“透明工廠”的概念讓銷售額同比增長300%。郵城躋身“全國百個值得去的國內小城”,憑的是“蝦兵蟹將鴨司令”的滋滋美味,亦是“運河水韻”的潑墨畫卷。“511”現代產業體系視作城市的新骨架——新能源、新材料、新一代信息技術、高端裝備、生命健康五大產業集群,如同五根鋼索,牽引著十一條產業鏈在運河兩岸生長。二〇二四年春天,當新霖飛集團N型電池系列高效組件下線時,郵城人首次真切觸摸到GDP和工業開票過“雙千億”的脈搏。這座城的軌跡,恰似通用機場跑道的延伸:既有光伏產業集群主流的奔涌向前,也有氫能助力支流的迂回試探,更有低空經濟與運河文化共生暗流滋養的濕地生態。
城市是千萬人共同書寫的生命詩行,在螺旋的螺紋中,承接過往,托舉未來。螺旋的頂點,是瞻望的起點。田醒民書記正擘畫新藍圖:經濟指標與文脈傳承并重,“站穩揚州第一方陣!”——這是爭先進位的號角,亦是螺旋上升的軌跡。
護城河邊的柳絲垂入水面,將倒影攪成流動的墨跡。GDP破千億那日,我站在數據屏前莞爾:原來經濟騰飛的曲線,與練兵場上的口號聲,本就是一脈相承的鏗鏘。晴朗無際高郵湖邊,第一支新質民兵分隊無人機操作訓練,影子投在水面,宛如一只振翅的鳳凰。基層武裝部與退役軍人服務站深度融合,真正實現入伍、在伍、退伍全鏈條無縫銜接。百年老字號“秦郵董糖”白發蒼蒼的傳承人用精湛的制糖技藝書寫“家國情懷”,國防涵義的詮釋不僅是鋼鐵長城,也有文化血脈。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掠過盂城驛的飛檐,當國防園民兵們的口號驚醒運河的漣漪,當高郵湖的晨霧與國防林的綠浪交織成畫,我知道,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平凡日子,都在書寫著不平凡的時代史詩,這種螺旋交融的軌跡滲透在每道磚縫里。
全市黨政領導干部國防教育日,特邀江蘇省首屆最美軍嫂——周忠燕深情講述自己丈夫胡永飛壯烈犧牲十年,才把真相告訴給兒子:年輕的高郵籍軍官胡永飛把寶貴生命獻給了祖國西南邊陲,堅韌的軍嫂用柔弱雙肩守住一個家......此時此景,聆聽者無不動容,愛國、犧牲、奉獻,原來如此具體實在、觸手可及!
今年春節,我收到一條祝福微信,后附上一幅照片。想起來了,前年新兵歡送會上,那個害羞少年敬禮的照片——今年已是西藏某邊防連的班長。這些,比任何獎杯都更讓我心安。時刻提醒我,基層武裝工作的價值,不在于如何風光靚麗,而在于是否在青少年心中種下愛國報國的種子,是否讓百姓覺得“迷彩綠”值得托付。
離任之際,有人問我有無遺憾。我笑答:“看看清水潭馬棚灣沿岸的‘民兵林’,那里有我們栽下的上千棵幼樹——它們不需要知道栽樹人名字,只需向著天空生長。”高郵湖的春水依舊瀲滟,盂城驛的鼓聲依舊鏗鏘。若你來訪,我若不在,請與軍營外的花海共坐。它們見過秦觀的離愁,聽過汪老的絮語,也終將見證,這座城與這方人,以螺旋的姿態,向更高處生長。
尾聲——
十載春秋,起承轉合皆成章;仕途人生,鐘銘謗書俱為鏡。光陰若白駒,驀然回首,“當時只道是尋常”。昔年栽下的紫藤已亭亭如蓋,辦公樓前的杉松又添新葉,正應“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禪意,方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境界。臨別之際,忽聞窗外鶯啼,恍見“楊柳岸,曉風殘月”,竟生“此心安處是吾鄉”之念。
十年,于歷史長河不過彈指一揮,于個體生命卻是重若千鈞。離別,或許是另一種方式的“歸隊”。卸任那日,我將十多雙迷彩鞋裝進行李箱,最舊那雙的鞋底,還沾著固堤護坡時湖濱的淤泥。從初來乍到的青澀,到如今與郵城血脈交融;從關注國防建設的“大事”,到在意百姓生活的“小節”,我漸漸懂得:真正的國防,不在云端,而在人間煙火里。而我,歷經市委、市政府五屆班子,一位與郵城共成長的“國動人”,愿繼續做這史詩中執著的注腳,讓強軍夢綻放于百姓心田。
此刻,窗外春雨瀟瀟,恍惚依稀十年前接過任命狀的情景——把最美好的炙熱年華,融進千年古城跳動的脈搏里,站在運河邊憧憬未來那時的“我”,正與現在的“我”隔空相望,初心如故,惺惺相惜。歲月如河,奔涌向前,而我們的故事,永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