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卞毓方先生的新著《在人間種薔薇》,仿佛踏入一座由時間與記憶精心構筑的園圃。我選了其中十株姿態各異的“薔薇”,談談我先睹為快的小雜感。
門縫里的桃源與肩頭的山河
開篇《門縫里看戲》以孩童視角為棱鏡,折射出貧瘠年代里文化渴求的純粹光芒。五分錢的戲票是難以逾越的鴻溝,而那道窄仄門縫卻成了通往“天國”的秘徑。半個世紀后白發歸鄉,老戲院猶在,熱淚中“從門縫看戲的小男孩”瞬間復活——這不僅是鄉愁,更是文化血脈在個體生命中的永恒搏動。與之輝映的《扁擔那頭的父親》,將家族記憶凝練于“一頂戴不上的禮帽”與“一根能睡三人的扁擔”。禮帽承載闖蕩上海的體面期許,扁擔則刻滿曾祖、祖父與父親三代人負重前行的生命韌勁。父親“牛大自耕田”的豁達與“秦穆飲盜馬”的祖訓,悄然為作者注入精神鈣質。當歲月這根“長長的扁擔”連接父子,血緣與文脈完成莊嚴的接力。
未名湖的雨與《詩經》的風
《雨染未名湖》將學術傳承化作一幅水墨:經濟學教授與殘疾青年在鐘亭檐下,以吳語鄉音和英語術語交織對話。雨水浸潤蔡元培銅像、斯諾墓與塞萬提斯塑像,燕園遂成“精神之雨”的淵藪。而《從〈詩經·秦風〉里,拎出一個“我”》則溯中華文明之源,從“秦”草之名到嬴族西遷的史詩,從《蒹葭》的故園之思到《無衣》的慷慨同袍,最終聚焦于“我”字的驚天蛻變——從血腥兵器到“施身自謂”的第一人稱。卞先生以如椽之筆揭示:一個自覺的“我”之誕生,正是民族精神挺立的基石。
天籟、斷葉與雪冠下的月光
《山中天籟》以美學眼光解構自然:巖石是山的骨骼,草木是肌膚,而云霧則是“上蒼的道具”。一株五枝并立的巨松如“綠色通天塔”,令人屏息聆聽“天庭瑰麗神奇的樂章”。《唐詩中的“最后一片葉子”》則鉤沉文壇軼事:崔信明僅憑殘句“楓落吳江冷”留名千古,鄭世翼狂傲的“一甩”意外成為這枚“葉子”的守護者;熊十力與廢名的“文斗武斗”、張大千妙解“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無不彰顯文人風骨的率真與智慧。壓卷的《雪冠》揭開創作最私密的源泉——初戀。那位“永遠不變的江南少女”化作“中秋明月、回憶鮮花”,成為老人皓首窮經的動力。雪冠映月,情思如練,成就學問與生命交織的絕美隱喻。
卞毓方的散文是“在人間種薔薇”的生動實踐。他深掘歷史巖層,以“薔薇”之刺挑開塵封記憶,又以“薔薇”之花熏染當代心靈。無論是門縫窺戲的執著、扁擔承重的堅韌,還是未名湖雨的智性、秦風古韻的磅礴,皆在個體生命史中刻下年輪。這些文字是種籽,播撒于喧囂人間,終將在讀者心田綻放一片不謝的文化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