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窗戶,玻璃上的水珠輕盈滑落,清新的空氣“倏”地涌進來,撲著臉鉆進鼻孔,涼颼颼、滑溜溜的,恰似含著薄荷糖的嘴巴吸了口涼氣,地面上濕漉漉的,小水洼反射著光亮。這是拉薩雨季慣見的日子,在空氣散發著燥熱、街燈亮起時迎來夜晚,又在夜雨無息、小草挑著水珠時開啟清晨。
我喜愛雨,自小便刻進了骨子。那時的雨季似乎格外漫長,天空灰蒙蒙、陰沉沉的,仿佛要將村莊田野碾碎,雨三天兩頭就來,緊一陣慢一陣,沒完沒了,下得溝渠河塘、巷道村口到處是水。如果接連幾天降雨,大片水田很快就會變成汪洋,稻苗悶在水里,河邊的菜地也積滿了水,豆角、絲瓜、黃瓜的架子都浸在水中。蝸牛爬上架子,緊張地觀察著水情,菜地的圍埂和架子下的土壟早已被雨水泡爛,地里的積水與河水連成一片,魚蝦自由進出,性子急的黑魚甚至會蹦到路上,“犒勞”愁眉苦臉的莊稼漢。
對于我們這些孩子而言,這樣的雨天十分討喜,“你下你的雨,我玩我的水”,壓根兒沒有危險意識,也不在意雨大雨小,甚至專挑大雨時開溜,就像長大后看了言情小說,急切期盼一場邂逅。我們個頂個都是玩水高手,尤其喜歡頂著雨到河蕩里玩耍,扎猛子、摸魚蝦、掏鳥窩,各展所能,玩累了就溜進附近的菜園,像拿自家的東西一樣,摘點西紅柿、黃瓜。雨大得實在睜不開眼時,便折個荷葉游到淺灘,把脖子往水里一縮,只留個頭在水面,再把荷葉罩在頭上,比劃著戳倆窟窿用來看東西,然后就傻愣愣地待在水里,看著雨點砸進水面濺進水花,聽著雨點擊打荷葉一陣緊過一陣的嘩啦聲,若有所思又若無所思,回家的閃念也被砸得無影無蹤。
長時間泡在水中,肌膚會變得麻木。孩童時如此,年長后亦是這樣。昨天晚上,不知何故,手面奇癢無比,手指換著撓、手背貼著搓,都無濟于事,又找不到藥物,恨不得把手剁掉。情急之下,把雙手浸泡在冷水中,水冷刺骨,手面漸漸有了麻木感,待之消失就換水,如此反復。為了節水,我計算了下時間:手背與手腕近乎垂直,水量剛好漫過手背,水溫不再冰冷且感覺舒適時,約需5分鐘;水量漫過手背一指,如此約需18分鐘。這是近乎神經質的行為,水換來換去的,手伸進伸出的,像極了曾經自由進出菜地的那些魚蝦。水量僅多一指,時差三倍以上,能否節水不得而知,但效果明顯,這般折騰下來,手真的不癢了。
至于效果背后的作用機理,我不想探究,姑且將之歸結為麻木。這種麻木源自小時候挑戰玩水危險的無知,源自頂著荷葉看雨聽聲的美好,也源自大人看著洪水時一臉的驚慌焦慮。這種麻木是在村莊里自然滋生的,身在其中,習以為然,就像在課堂上得知北京是首都,還以為也是個村莊一樣。那時,我們的認知都附著于村莊的樣貌和日常,破舊的茅草房,一年到頭的農活,吃的東西家門口基本都見過,家禽、牲口、小狗小貓之類的是咿呀學語時的天然教材,即便洋火、洋油、洋布這些帶著“洋”字的用品,也只是叫法而已,不覺得有多高級。那時,我們連縣城都沒去過,想象力已然麻木,對于北京是不是一座城市,問題不在于想沒想過,而在于根本沒有想的本能。后來雖然知道了,但仍沒有通徹的感覺,直到突然回過神來,“首都首都,‘首’是第一,‘都’是都市,那北京不就是座城市嘛,而且排名第一啊!”在那個瞬間,一下子有了大徹大悟的暢快,血液涌上腦門,頭皮發麻,臉上發熱,渾身不自在——“真是太蠢啊!”恨不得鉆進黃鱔窟里再也不出來。
一種平衡被打破,另一種平衡就會隨之生成。年少歲月如同在晨昏線上的行走,黎明在前,暗夜在后,為了一個接一個的平衡,我們都在被動疾行,走過城市曠野、山川星辰,卻走不出內心麻木的陰影。記憶漸漸模糊,慢慢凝固,從黃海之濱到雪域高原,珍惜忙碌的時光,更珍視曇花一現的閑暇。身子斜靠著沙發,半瞇著眼睛,讓思緒在無盡的草原、連綿的雪山、成群的牛羊和藍天白云間自由翱翔,縱然片刻,也若時間停滯、靈魂出竅。若是午后,陽光照進玻璃,穿過綠植的縫隙,形成一束束光亮,輕輕挪移著,浮塵穿梭飛舞其中,宛若無數生命在奔波不息……我會盯著它們陷入迷思,過往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似乎也看到了行程終點的標識。在這里,我若浮塵,越安靜越好;在遠方,我若游子,越淡然越妙!
遠山依舊那般靜謐,近樹依然那么葳蕤。就這樣漫無邊際地瞎想,想著想著,心里竟起了微妙的變化,仿佛雨后雪域草原上的那些不知名的花草,密密麻麻,從天邊匯聚而來,又不停地向天際飄移,一種感覺到了卻又難以言表的情愫油然而生,像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汁慢慢地洇開,又像最初落在地上的雪花瞬間消失,腦袋像要炸裂,整個身心仿佛不屬于自己了。在今生,記憶是一種懷念,越綿亙不絕越美妙;在來世,生命是一種放逐,越是遠離就越是眷念!清醒過來時,淚眼模糊,一縷涼風吹過,帶著絲絲苦澀。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心境,該怎么消受呢?收拾下房間,洗洗冬衣后,倚著床頭板,半擁著被子,聽聽音樂,看看閑書,自是另一種美妙。
有點忽左忽右,像極了這里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