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路駛?cè)胪吒G鎮(zhèn)的地界,當(dāng)年公社的土路已變成了水泥道路,車輪碾過平坦而無聲;然而車輪下這沉默的路途,卻似乎早已將我的記憶撞得東倒西歪了。故鄉(xiāng)瓦窯鎮(zhèn),曾經(jīng)叫做瓦窯公社,后來改作瓦窯鄉(xiāng),如今已成了鎮(zhèn)。街集村邊那條小河,我記憶里是那樣寬,那樣深,那樣喧騰奔涌,而今卻蜷縮成窄窄一線,河水淺得可憐,仿佛一條困于旱地的魚,徒勞地張合著干裂的嘴。
童年時(shí)候,這小河卻是我整個(gè)夏天的天堂。河水自南向北奔流不息,如母親無私的乳汁,滋養(yǎng)著兩岸田禾,也喂養(yǎng)了無數(shù)歡笑。暑氣蒸騰,小河便成了天然的浴場。村中男女老少紛紛泡入水中,男女之間隔著兩片玉米地那么遠(yuǎn),各自嬉戲,水聲嘩啦,笑語喧天。我那時(shí)六、七歲光景,常幫助鄰家孩子一起牧牛。水牛溫順,我便常突然策動它沖入河中,向水中的人群游去。水牛劈開波浪,驚得眾人嘩然四散奔逃,紛紛爬上了岸。水牛背上濕漉漉的我,望著岸上驚魂未定又忍俊不禁的人們,得意非凡。
然而這歡愉之水也曾令我兩度遭逢險(xiǎn)境。一次不知深淺地落入深潭,掙扎撲騰,幸而有人將我撈起;另一次則被水流裹挾而去,嗆得昏天黑地。祖母因此格外憂心忡忡,后來便鄭重其事地領(lǐng)我來到村西那座小石橋邊。她點(diǎn)燃香燭,青煙裊裊直上,熏得人眼酸鼻澀,然后讓我對著石橋橋墩磕頭認(rèn)干娘。祖母口中念念有詞,我懵懂地伏在地上,額角觸著橋面冰涼的石塊。她告訴我,從此水便再難傷我分毫了——石橋成了我的干娘,如神祇般庇護(hù)著我。
無獨(dú)有偶,家門前的柿子樹也成了我的另一位干娘。那樹生得高大,果子結(jié)得滿樹橙黃。我總愛攀爬其上,祖母又怕我摔傷,于是又如法炮制,在柿子樹下燃香供果,讓我拜樹為干娘。從此我攀爬時(shí),心里竟仿佛真有神靈在旁呵護(hù),樹影婆娑,果香彌漫,一種無形而安穩(wěn)的力量籠罩著我的童年。
故地重游,此番歸來,才知所謂“物是人非”,遠(yuǎn)非輕飄飄的四個(gè)字所能承載。小河水脈枯竭,窄如淺溝;家門前那棵柿子樹早已不見蹤影,舊日小院也早被父親賣給了村人,平房被拆毀,原地建起了一座二層小樓。樓上玻璃映著陽光,刺目得教人不敢細(xì)看。祖母早已長眠于黃土之下,而昔年伙伴們,皆已人到中年。彼此相見,皆如陌生路人般擦肩而過,神情里只有茫然的探尋,竟至無法相認(rèn)了。村里年輕些的面孔,更是稀少——他們大都如候鳥離巢,遠(yuǎn)赴他鄉(xiāng)尋覓生計(jì)去了。
我信步來到小石橋邊,干娘橋仍靜默地橫臥于河道之上。橋下流水已瘦成一線,幾乎難以察覺地流淌著,仿佛低聲訴說著無聲的疲憊。橋身混凝土裸露斑駁,橋洞下漂浮著幾只顏色刺眼的農(nóng)藥袋,像是擱淺的魚鰾,在渾濁的水流里艱難地起伏。
站在這橋上,我仿佛又看見祖母佝僂的身影。她虔誠地燃起香燭,牽著我的手,將我鄭重托付給兩個(gè)“干娘”。石橋與柿樹,曾如神明般庇護(hù)著一個(gè)頑童免遭水厄,免于跌墜;然而如今,橋下流水正緩慢而無可挽回地枯竭,柿子樹早被連根拔起。我的干娘們,終究無力抵擋歲月無情的淘洗。
我默立良久。橋面干涸,橋下流水已近無聲。連干娘橋也終將老去,終將歸于塵土罷?彼時(shí),這橋下還剩下些什么呢?滿載記憶的橋梁與河床,它們雖然最終化歸于塵土。卻不能徹底淘盡深埋于此的記憶礦藏。
故鄉(xiāng)的河,被光陰抽走了豐沛的血液,卻沉淀下記憶里洗不掉的沙金;橋與樹作為“干娘”的守護(hù),終究擋不住時(shí)間之手的剝蝕——然而當(dāng)一切可觸之物皆被淘盡,那淤積于河床深處、被遺忘所層層覆蓋的,竟正是我們無法被沖刷殆盡的根系。故土之魂,恰在物是人非之后,才得以顯影:它并非垂死,只是潛入地心,在更幽邃處醞釀著一種無聲的、比水流更悠長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