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家山秀 磅礴天地開
——記107歲著名旅美畫家侯北人先生
□ 龐輝
11月16日，在美國硅谷亞洲藝術中心，數以千計的東方藝術愛好者齊聚一堂，共同參與名為“丹青不知老將至：侯北人近作展”的大型展覽。現場展出的《長白長思圖》為侯北人先生105歲時所作，這幅長4.7米、寬1.5米的六幅通景屏巨作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即將邁入“茶壽”（108歲）高齡的侯北人先生更是親臨現場，與大家驚喜互動。
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院士、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許杰
“夢里家山秀，磅礴天地開。期頤仍年少，青春逼人來”，現場熱鬧非凡，硅谷亞洲藝術中心館長舒建華引用陳望衡教授于2013年在杭州西湖邊贈侯老的詩句，引起觀眾們的強烈共鳴。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院士、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許杰，在現場接受媒體采訪時動情地表示：“我們對侯北人先生非常敬仰，他的藝術生命歷久彌新，他在90歲、100歲、甚至105歲創作的作品都非常有力，觀其作品，深受鼓勵！”展覽由丁丁電視臺創始人丁維平主持。
侯北人（前排坐者）與出席畫展開幕嘉賓，后排左起：硅谷亞洲藝術中心館長舒建華、舊金山中華藝術學會名譽會長古銑賢、美國中華藝術學會會長曾慶群
侯北人先生1917年出生在遼寧海城，祖上是國子監的大學士。他6歲就開始學習書法、臨帖，仿畫梅蘭竹菊。1940年，23歲的侯北人赴日本九州帝國大學留學，暑期回北京學畫，師從黃賓虹先生，得其山水真傳。同時，得益于家世淵博，侯北人也是一位文學家，作家。九一八事變后，他在天津和北京求學，曾經以寫稿為生，與何其芳、李文田等著名散文家齊名。1943年侯北人到重慶的國際問題研究所和外交部工作，他與九州帝國大學學長郭沫若相識，又多次去金剛坡參加傅抱石畫展、訪問傅抱石，他早年許多作品畫風都受到傅抱石、黃賓虹的深度影響。彼時，侯北人還不到30歲，作為一個青年藝術家，他如饑似渴吸取多方藝術滋養，在繪畫上，深受前輩們的啟迪。
《秋山醉彩圖》
1946年，侯北人先生與張韻琴女士在遼西朝陽結為連理，然后前往上海協助張君勱先生編輯《再生》雜志，1949年定居香港，開始了專業繪畫和文學創作的生涯，小說作品《故園的春天》順利問世。繪畫上，侯北人先生專攻山水花鳥畫，拜鄭石橋先生為師。鄭石橋先生為浙派畫家，以詩書畫三絕著稱，在山水畫方面與當時海派畫家吳待秋齊名，花卉作品更是比肩陳白陽，且與張大千、吳昌碩等人同為杭州西泠印社社員。1954年，侯北人經朱省齋介紹，在九龍的高嶺梅家有幸結識了仰慕已久的張大千先生，1956年，侯北人攜全家乘坐美國克利夫蘭總統號移居美國，從此展開了他深情回望故國、竭力回饋的充盈人生。
《竹林小筑圖》
1967年張大千開始移居美國加州的卡梅爾小城，舊友相逢，兩人開始頻繁地交往，除了談論園藝，更多是談及繪畫方法形式。張大千建議侯北人改變傳統繪畫技法，強調筆墨和色彩的運用，嘗試新風格。這對侯北人在繪畫上的轉變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時也不可否認，侯北人深愛塞尚的畫風，也受到當時美國畫壇盛行的抽象派影響和啟示，著重水墨與色彩的潑灑、交融，形成了潑墨潑彩的新畫風。他的作品畫面色彩斑斕，光色幻變，大開大合，汪洋恣肆，與中國傳統繪畫拉開了距離，面貌為之一新，但仍然保留了中國傳統繪畫的意韻、境界。
侯北人與張大千在美國加州的十年交往，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留下許多美好的藝術軼事。
1968年，張大千先生從巴西的八德園搬至美國，在加州的卡梅爾小城購置屋宅，名為“可以居”。兩年后，又在濱石鄉購入數間房產，親手打造了他在海外的最后居所——環蓽庵。在這里，四周被蒼松環繞，可以聽到海潮的聲音。他對庭院進行了精心布置，修建了寬敞的畫室、小山、亭子，還挖了一座池塘。在房前，他用巨石和土石堆砌出山丘，開始種植各種花樹。
《長白長思圖》
次年春天，侯北人意外收到了張大千的一首詩，題為“向北人索海棠”：“君家庭院好風日，繞到春來百卉開，相得楊妃新睡起，乞分一棵海棠栽。”起因是1961年侯北人在洛斯阿托鎮購置了半畝地，原有一片杏園，建房后仍保留了33棵古老的杏樹，因而取名“老杏堂”，到了1971年已是十年的樹木，庭院內花草繁盛。大千先生喜歡老樹，他說自己年紀大了，等不及樹木長成，所以總是四處找尋十年老樹。當侯北人送去兩株垂絲海棠和兩株西府海棠時，還特意帶了一棵梨樹。張大千看到這些海棠和梨樹時，只是默默一笑。好一陣子后，侯北人才恍然想起他畫中所描述的白發紅顏世外仙子。兩天后，張大千派兒子葆蘿送來一封信，里面寫著：“自輦名花送草堂，真成白發擁紅妝，知君有意從君笑，笑此狂奴老更狂。北人道兄親送香蕉海棠至環蓽庵，戲拈小詩博笑，六十年嘉平月十四日大千居士爰。”從此之后，侯北人與張大千為了尋找各種喜愛的花樹，裝飾環蓽庵房前屋后的園林，常常一同周游遠近各處的花園。張大千尤其喜歡老杏，侯北人便挖出園內僅余的三株老杏樹，移植到畫室檐前。次年，杏花開放，更有花匠為它接上梅枝，竟然一同盛開，這份喜悅也被載入他的詩作中。
由此“老杏堂”便成了來往國內外的藝術家之家，改革開放后，侯北人在“老杏堂”接待了一大批中國赴美交流的文化藝術家。吳作人、朱屺瞻、黎雄才、吳祖光等文藝家都先后造訪過“老杏堂”，去國經年，侯北人最難忘的是家園山川，在他的內心，依然自認是長白山的孩子，對故土的懷戀一分一秒也沒有停息。他的畫上經常加蓋三枚印章，一方是“夢里家山”，一方是“關外人”，還有一方是“盡是家山舊莓苔”，拳拳思鄉愛國之心，躍然紙上。1979年他創辦了美國中華藝術學會，任首任會長，復任永久名譽會長。學會每月例會一次，除了介紹、推廣中國繪畫，還介紹中國的文學、戲劇、舞蹈等，侯北人先生是主講人之一，幾十年如一日，不遺余力地促進中美文化藝術交流。
《余霞歸舟》
移居美國67年來，侯老先生年年舉辦個人畫展，迄今已有數百場，作品在中美各地展出并被收藏，包括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舊金山迪揚博物館、圣何塞藝術博物館、中國美術館、南京博物館、浙江美術館和奧地利現代博物館。1984年，他回國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個展，他的大型繪畫展覽“造化瑰奇”囊括了各個時期的代表作品，以及半世紀以來與張大千、傅抱石、朱屺瞻等大師交往的影像資料，充分展現了侯北人在北美美術領域創作的大師風采，完整展示了侯北人融匯古今和諧中西的藝術體系和藝術成就。巡回展自2008年啟動以來，已連續十一年先后在中國美術館、南京博物院等全國各省市美術館巡展，為全國觀眾奉獻了優秀的中華藝術作品。中央電視臺曾三次報道侯北人的繪畫藝術及其對中外文化交流的貢獻，2014年，紀錄片《丹青粲然》在央視《大家》欄目播出。
2002年，侯北人先生向昆山市政府捐贈其畢生創作的繪畫精品，還捐贈了他珍藏的張大千、傅抱石、黃賓虹、溥心畬、高劍父、朱屺瞻等近現代名家名作共113件，昆山市建立“侯北人美術館”,于2004年開館。2013年侯老捐贈各時期代表作70幅，由遼寧省博物館新館專設“侯北人張韻琴繪畫館”典藏，侯老再一次將自己的繪畫精品留在祖國。這些畫作正如先生所說：“這是我懷著對祖國——中華大地深沉的愛畫出來的，畫里揉進了我的情感，也寄托了我對故鄉明天的美好愿望。”
《狂人行山圖》
侯北人先生不僅是中國畫傳統的傳承者，更是超越傳統的創新者。他深諳傳統繼承對于藝術的重要性，并以最高境界融匯了已成傳統的不朽之境，同時又強調創新精神，展現出鮮明的藝術追求和個性特征，在90歲生日后啟用一方新印章“九十求變”。他的作品無論在表現內容還是形式手法上，都展現出一種超越常規、別開生面的高格調和高品位。如他的巨作《長白長思圖》，畫面以墨色為底，采用暈染皴擦的技法將壯麗的山脈、飛瀑、屋宇、山道生動地呈現于紙上。他在題記中寫道: “長白為吾母滿族祖居地，后遷居遼西古城子，漢姓王。吾曾祖父侯萬選公為國子監大學士，居京，交游頗廣。我父母所能結褵，緣在此乎。吾母獨對我厚愛，恩情永在，如山之長白也。侯北人題記，時年百又五歲，于老杏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但侯老的畫不似杜甫的飄零孤愁，他的秋色是熱烈的，蓬勃的，沒有無邊落木，只有不盡生機。云霧騰起，把觀眾的視線也帶到畫面的高處，那里有千峰白雪，千頃碧波！長白山又稱白頭山，她如果是一位守候游子的母親，雪就是她等白的頭發，天池就是她望穿的秋水。再往上看，一抹朝霞破云而出，那是新的一天，新的希望。侯老在創作這幅巨作時，顯然是飽含熱情的。他胸有成竹，下筆飛速，果斷而有力，色彩斑斕而沉穩，畫面沒有一個人物，卻有著豐富的鏡頭感。金黃色彩增添了季節的生氣，畫面云霧繚繞，引領觀者的視線騰越而上，將長白山比作母親，流露出對家園國土的深情懷念，以此向母親獻上贊歌，侯老表示這是必須親自珍藏的寶貴之作。
對于中國畫家來說，山脈是一種朝圣之地，比如黃山、韶山、長白山等。當年傅抱石與關山月創作《江山如此多嬌》后，意猶未盡，總覺得還有余熱沒有全部揮發，再次請纓專程去長白山寫生，對于這次開闊胸襟、拓展氣局的寫生經歷，傅抱石感受甚深，并一直難以忘懷，自嘆“茲游奇絕冠平生”。
《朝霞探山圖》
1982年，1984年，侯北人兩次去黃山寫生，并于1984年應邀在北京、合肥舉辦了個人畫展，展出作品中有很多就是黃山的優秀之作。無論是在繪畫藝術上，還是在學術研究上，他都跟老師黃賓虹一樣，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黃山畫派，是近代黃山畫派中功績卓著的畫家。1982年他協助策劃了圣何塞藝術博物館舉辦的中美畫家聯展《黃山畫展》，吳冠中、朱屺瞻、陸儼少等人作品參展。
在侯老的作品中，處處可見青松點景。松樹作為“長青”“勁挺”的意象在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上已延續千年有余。侯老筆下的松，很少有“亭亭迥出浮云間”的孤傲，它們常常橫臥在畫面最近處，如蟠龍一般蟄伏，不夜郎自大，也不妄自菲薄，看盡花開花落，云卷云舒，依然貞茂清和。雖為點景，卻非常關鍵，不但平衡了畫面，更鎖定了作品的基調，從《廬山飛瀑》《朝霞探山》《夕照斑斕》《余霞歸舟》等作品中可窺見一斑。
創作于2009年的《聽松圖》是侯老93歲時，與夫人在家附近公園散步，偶然間遇到數棵古松，回家后以古人詩意畫成的。古人曾將“歲寒同心”的美好寓意賦予連理松，侯老與夫人風雨同舟七十載，不正是情深義重的連理雙松么？在《聽松圖》中，侯老罕見地畫了兩個人物，紅衣長鬚長者在前，神態悠然，衣袂飄飛，似乎在召喚緊隨其后的仕女。白衣仕女腰系紅帶，與長者呼應，面帶微笑疾步向前。顯然，侯老把他與夫人的情思寄托在了這兩個人物身上，讓觀者直呼：“只羨鴛鴦不羨仙！”
《夕照斑斕圖》
我們從侯老以往的作品中發現，他的繪畫作品展現了驚人的多樣性和創新性。每幅畫面無論是在構思布局還是潑彩用筆上都別具一格。《日暮深山》和《草堂閑話》等作品中，有限的景物被渲染成無邊無際的氛圍，小屋、樹木仿佛隱沒在煙霧和雨霧之中，帶出了畫外之意。同樣，《黃山道中》和《夢到黃山》等作品則展現了黃山的奇幻多彩，有的呈現出群山糾纏、亂石崩云，有的則山水交錯、樹木蒼翠，展現出豐富的層次和變化。
青綠重彩潑色在他的作品中展現出不同的顏色面貌。有的作品以青綠為主，輔以紫赭、朱紅翠綠等強烈對比，如《秋來山色》《杏花春雨》，鮮艷奪目、明麗華美；而《夕陽蓬萊》《遠山梅花》等則以橙紫為中心，別有奇趣。畫家已經將潑清潑綠演變到潑紫潑赭等彩墨，甚至嘗試了不涂不潑的傳統淺絳刷染法，如《黃山攬勝》和《疑是銀河》等作品，細致刻畫著清晰而厚重的畫面。
侯北人先生對于花卉和動物的繪制同樣展現了獨特的技藝。他通過描繪《石榴》《葫蘆》《枇杷》等植物，使筆意縱橫、神韻動人。在《風竹》和《藤蘿》等作品中，再現了春天般的秀發，仿佛南田遺世的意境。他對動物的繪制也頗具功力，比如《山猿》的畫面中，長臂的玄猴蹲坐在橫出的虬枝上，向懸瀑望去，帶來了傳統畫法嶄新的面貌。
《虎溪三笑圖》
侯北人先生耕耘中國畫創作長達70年，他的繪畫藝術不僅展現了中國畫的形神美學，同時還融合了西方表現主義等美學思想，呈現出傳統與現代并存的特質。他在藝術創作中強調了彩墨在水中無法相融的特性，大膽嘗試了潑灑、重疊、沉漬、流動等技法，顯著豐富并擴展了潑彩山水畫的表現手法。這些探索極大地促進了現代中國畫的發展。他的作品不僅是藝術品，更是一種跨越時空的文化交流。其創新的潑彩山水畫風格融合了東西方元素，不僅在中國畫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也對現代中國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侯北人先生對傳統的尊重與對創新的探索使得他的作品呈現出獨特的個人風格，這種獨特性對后來的藝術家產生了啟發和影響。侯老沉醉藝事，如今年過百歲依然在不斷求變創造，要讓筆下絢爛的中國水墨色彩更加別開生面，他將潑彩潑墨推上一個新高度，辟出一種新境界，成為一代海外宗師。
年復一年，歲月不輟，侯老宛若那滴血杜鵑，用生命在譜寫繪畫的樂章。他曾詩意地表達：“楓林紅醉秋霜，白發頻摧暮年。且拄杖，看門外遠山斜陽，多少斑斕，多少蒼茫。” 這或許是他對繪畫生活和人生的真摯訴說。
作者簡介
龐輝，江蘇省國際文化交流中心顧問、美國硅谷亞洲藝術中心顧問，四川省張大千研究中心研究員。2019年開始在北美主編出版關于甲骨文、紅樓夢書畫、中國宣紙、中國古代書法經典精粹、張大千書畫精品中英文版等書籍，專著《燃燒的激情——傅抱石藝術與人生》全英文版已在北美出版發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