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gòu)成藝術(shù)之二元。宗白華說：“畫中靜境最不易到。靜不是死亡，反而倒是甚深微妙的潛隱的無數(shù)的動，在藝術(shù)家超脫廣大的心襟里顯呈了動中有和諧韻律，因此雖動卻顯得極靜。這個靜里，不但潛隱著飛動，更是表示著意境的幽深。”（《藝境?鳳凰山讀畫記》）詩書畫在意境上相通。書法以線條、結(jié)體、布局、墨彩物化于楮素之上，具有以象造型的性質(zhì)特征，因而書法無疑是“空間藝術(shù)”；但書法“活體”讓我們感受到骨力的沉凝、激情的飛濺、哲思的妙悟、天機的流淌，因而又是“時間藝術(shù)”。姜夔說：“余嘗歷觀古之名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續(xù)書譜》）言恭達的創(chuàng)作，讀來使人心垢蕩洗，靈魂安頓，人格升華，抖落精神的塵土，揚起理想的風帆。
言恭達對靜謐之境孜孜以求，他說：“中國書法歷來推崇中和之美，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以‘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為最高審美理想。‘致虛極，守靜篤’純正者，必重‘虛而靜’，力求達到靈虛之境。”（《抱云堂?藝思錄》）書法是養(yǎng)眼、養(yǎng)心之藝術(shù)，它是個體生命的律動，藝境的營構(gòu)離不開胸次、學養(yǎng)、才情，但更多的是來自于創(chuàng)作主體心性的修煉：心能靜，靜能定，定能悟，悟能慧。藝術(shù)家應努力保持那一顆孤明歷歷的靈魂，追求高貴與尊嚴，覓尋清純與樸質(zhì)，保持生命的底色不被污染。言恭達的各種書體給人以靜謐的審美感受，尤以草書為最，讀其草書，通過清勁的線條、飛動的意象、清雅的墨韻，讓審美者沉醉于清風朗月、秋葉花葩、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的清寧意境之中。
言恭達書境的靜謐之美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線性之清圓。書法是線條藝術(shù)，一根寫心寫情、寫意寫志的線條可以表達無窮的美感，把審美者帶入心靈之寧靜。言恭達以熱血、以激情、以智慧錘煉這根線條，囊括萬象，輝麗萬有，確已臻至清圓之妙境。“圓”與美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耐寒的修竹是圓的，挺勁的蒼松是圓的，澄澈的月亮是圓的，幸福的家庭是圓的，理想的事業(yè)是圓的。書法的線條是對天地萬物的遺形取神，因而也以圓為美，因其圓勁清純而給人以靜謐之美感。張懷瓘認為書法的線條帶有宇宙本體的意義：“夫物負陰而抱陽，書亦外柔而內(nèi)剛。緩則乍纖，急則若滅，修短相異，巖谷相傾，險不至崩，跌不至失，此其大略也。”（《六體書論》）言恭達說：“書法藝術(shù)陰陽之辯證。《周易》的陰陽平衡原理貫穿于書法通變的始終。”（《抱云堂?藝思錄》）“圓”在中國哲學中意味著道境和禪境，儒釋道將“圓”作為至高的精神境界。
言恭達的書藝線條以清圓為美，體現(xiàn)了對優(yōu)秀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因而多現(xiàn)靜謐之境。他的“清”無疑是指高度的純凈、澄澈、典雅，他說：“清——清茂暢和、純粹本真。”（《抱云堂?藝思錄》）一個“圓”字，在言恭達對各體書法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特別重視甲骨文筆法的“弧畫”“轉(zhuǎn)折”，他創(chuàng)作的甲骨文藝品，其入筆、收筆與篆書的用筆大體相近，中側(cè)并用，方圓兼施。他對《毛公鼎》《散氏盤》的研究甚深，由形入神，感悟氣息，用筆特征有二：一是中鋒圓融，有轉(zhuǎn)無折，裹鋒落筆，提鋒澀行，使轉(zhuǎn)活通，曲直合度，轉(zhuǎn)折時須絞鋒作勢，以求“敦而圓”；一是疾澀得當，血脈貫通，血脈貫通應指氣息之圓。他的隸書著意追求高古之美，這種高古融入了篆意，書家反復強調(diào)隸書的用筆要圓而厚，講究筆力，殺紙力度要強，切忌扁而薄，圓筆是裹鋒，方筆是鋪毫，在落筆收筆與轉(zhuǎn)折處更見骨力，與米芾所說的“得筆雖細如須發(fā)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扁”之觀點相通。至于他的草書，用圓欲方、用方欲圓、亦方亦圓、亦圓亦方。他以篆籀古法入草，繞過明清，直追宋與宋以前經(jīng)典的大草風貌，朗現(xiàn)清代碑學蘊含的博大輝煌的金石氣與儒雅古逸的書卷氣，讀來油然而生渾穆清逸之感。
意象之靈秀。古人所說的神采大致是書藝的整個意境，包括書法的物化意象與聯(lián)想意象。古人大量運用比喻、通感的手法狀繪書法的意象之美，張懷瓘評李斯之書：“江海淼漫，山岳巍巍，長風萬里，鸞鳳于飛。”索靖狀章草：“有若山形中裂，水勢懸流，雪嶺孤松，冰河危石。”李嗣真在《書后品》中描繪王羲之的楷書：書境以清逸為高，以崇高為美，這種美來自靈秀之意象。有一段時間有些先生的創(chuàng)作，追求大巧若拙之美，而不能拙中見雅，書品意象如飛沙走石，遠離詩意與崇高，以狂怪、粗礪、荒率、粗俗刺激審美者之感官，令人躁動與惡心，何來靜謐與清寧？“藝術(shù)境界主于美”，美學家宗白華這句話是不能忘記的。
靜謐之境與清雅靈秀的結(jié)體有密切的聯(lián)系。因為書家的功力深厚，學識淵浩，悟性超卓，藝術(shù)語言的精湛性、豐富性，能準確追躡思想載體的情感運動，以儀態(tài)萬方的意象表達豐富深摯的情感，讀來給人發(fā)皇耳目、蕩洗心垢之感。林凡讀言恭達的書法，瑰奇的意象喚取了清寧幽遠的聯(lián)想：“如沐春風，如擁明月，如琴如劍，如舞如歌。”（《言體言風獨特雄》）讀言恭達自書詩《中原行?之四》漢簡條屏，結(jié)字的欹側(cè)、藏露、大小、妍媸，一任自然，讓情感的抒發(fā)如激流傾瀉，又受到理想的制約，仿佛一江春水拍岸奔流而未溢出河岸，佇立觀濤，但見百舸爭流，鷹擊魚翔，不覺心靈寧貼，氣爽神清。他的《禮記?禮運》小草四條屏，受王羲之《十七帖》、孫過庭《書譜》和懷素《小草千字文》之影響甚深，以獨體為主，略帶連筆，風神瀟灑，變幻莫測：如夭桃妍笑，如茂樹蔥郁，如虯松勁健，如修篁裊娜，如高士軒昂，如舟人蕩槳，如西子凝眸，無不體現(xiàn)靈秀的美感特征，觀之戾氣躁氣盡消，清氣逸氣頓生。
體勢之縱逸。言恭達書境的靜寂之美來自縱逸的體勢。書法以線條、結(jié)體、布局、墨象等靜態(tài)的形式著用于我們的感官，是空間藝術(shù)，其實這種“靜”是物體運動著的某一瞬間的物化形態(tài)，是生命“活體”在楮素上留下的影子，正如莊子所說：“飛鳥之景，未嘗動也。”（《天子?天下》）筆者所說的“靜”不僅僅是表層形態(tài)的靜，而是通過鮮活的動態(tài)形象著用于我們的感官而產(chǎn)生的深層的靜。因此書法的“勢”越雄逸、越奇崛、越飛動，而著用于我們的感官可能越超曠、越純粹、越清寧。古人論書以“勢”為先，索靖論草書：“芝草蒲萄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玄熊對踞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草書勢》）以動寫靜，動中有靜。
書法之勢是詩化之勢，雄逸之勢，是生命力感、自由精神的藝術(shù)表達。書法的象與勢是自然物象、主體意緒典型化、寫意化的藝術(shù)表達，必須體現(xiàn)尚雅、尚美的原則，不能以原生態(tài)的形式進入書境，故而袁枚論詩強調(diào)“藏拙”：“因謇徐言，因跛緩步；善藏其拙，巧乃益露。”強調(diào)“振采”：“美人當前，爛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妝。”（《續(xù)書品》）張旭的書境充滿了清雅靈和的崇高之美，說明書法的造象造勢必須體現(xiàn)尚雅、尚逸的原則，其高致為靜謐之美。言恭達以崇高為宗，他的象與勢尚雅尚靜，論書強調(diào)以勢為先，對張懷瓘“作書必先識勢，則務遲澀”的論述至為首肯，他說：“時人以為僅行草書求得勢，實則篆隸亦然。識勢得于心而應于手，得勢才得法、得意。”“書之起伏與詩詞格律、音樂節(jié)奏一樣，是藝術(shù)家心靈節(jié)律與客觀生命律動相感應的物質(zhì)體現(xiàn)，這是藝術(shù)家生命之象征。”（《抱云堂?藝思錄》）
品讀言恭達的《讓城市更美好》《時代抒懷》《體育頌》等大草長卷，變幻莫測，雋秀多姿，瑰瑋的意象、飛動的氣勢喚取審美者豐富的聯(lián)想，在極動中見極靜，于剎那中見終古，于微塵中見大千，于有限中見無限，一種禪意油然而生。言氏大草瑰奇而靈秀，飛動而清雅，豪縱而飄逸。那清逸飛動之意象如云集水散，風回電馳，疾若驚蛇之失道，遲若淥水之徘徊，聳拔如裊長松，婆娑而飛舞鳳，宛轉(zhuǎn)而起蟠龍。書家善于使用抒情長線，清勁蒼秀，潛氣內(nèi)轉(zhuǎn)，形斷意聯(lián)，形斷勢聯(lián)，如游絲之裊空，如春蘿之搖曳，如彩練之飄舞，如瀑流之飛瀉，手與神運，境從心得，千狀萬變，不離繩墨，及至放飛手筆，縱意抒情，忘懷物我，神融筆暢，抒情高潮，跌宕起伏。品賞杰構(gòu)，有如《老殘游記》中聽白妞說書：“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后，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shù)遍。”由異雨靈風、驚雷閃電幻化的意象把審美者帶入激蕩飛動之后的心靈寧貼，由極動進入極靜，由視覺轉(zhuǎn)為聽覺。
氣息之流貫。書法的氣勢是指內(nèi)在力感，書法的氣息是指深層意韻，那種視之難見、感之可得的內(nèi)在精神，充滿清新的濃郁的詩化氣息，靜寂之美油然而生。古人以氣論藝，大致是指藝術(shù)家的綜合素養(yǎng)、精神品格、才情詩意轉(zhuǎn)化為一種風格意境。靜寂之美來自書境的內(nèi)在氣息，這種氣息，得之于精湛的技法和豐富的語言；從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是心性、氣質(zhì)、學養(yǎng)、才情的物化和外化。書境的深層透視是氣息，氣息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綜合素養(yǎng)在書境中的具象表達，氣息構(gòu)成氣場，氣場形成氣韻，氣韻凈化心靈，使人忘懷物我，與萬化冥合。
言氏之書的靜謐之境來自流貫之氣息。言恭達的語言豐富精純，故其氣清；生機郁勃，故其氣雄；詩意濃郁，故其氣雅；恢宏的豪氣與清暢的逸氣、瑰瑋的奇氣與渾穆的浩氣忻合為一，油然將我們帶入物我交融乃至物我為一的靜寂之境。其篆書形態(tài)端莊靜穆，氣息醇厚古雅，狂草為大氣磅礴，樂感強烈，氣韻生動，境界高遠。林凡云：“恭達先生一系列狂草長卷，每每創(chuàng)意的機會多，即興的情況多，因而造成了一種揮灑無盡的興味無窮的勢，成就了氣，而氣又排宕出了勢。上窮碧落，下達紅塵，浩浩長天，冥冥大宇，無所約縛，不見端倪。”
書家的創(chuàng)作怎樣實現(xiàn)“氣貫”的審美效果呢？最核心的是其用筆以形連、意連、勢連、氣連為手段，達到了氣暢、氣盛、氣清、氣幽的美感效果。言恭達的楷書主要學禇遂良，其書如煙裊晴空，美人嬋娟，不勝羅綺。以行書入楷，運筆流利飛動，猶入空山月明之境。言恭達的篆書主要取法《散氏盤》《虢季子白盤》，醇古樸茂而瑰奇密致，珠璣縱橫而跌宕呼應，隨勢生發(fā)，奇姿百出，變幻多端的下臥、上仰、左顧、右盼，使人頓生行止裕如、氣象清逸之美感。書家著意追求大開大合的形式解構(gòu)，強化詩意之表達，風行雨散，潤色開花，既豪邁大氣，又優(yōu)雅清逸，開合有度，虛實相生。體欲方而用欲圓，體欲圓而用欲方，應勢造形，隨象遣意，結(jié)字之造險、布陣之虛實，于通變中達到和諧統(tǒng)一。悉心安置的結(jié)體形斷意連，筆斷勢連，意斷氣連，營造形制由二維空間進入三維視野，讓我們進入白云卷舒、長河浩蕩、駿馬奇騰而歸于忘形忘我之空寂境界。
墨韻之幽雅。美與幽雅的墨韻是分不開的，書法的意境是象與韻的結(jié)合。“墨韻”主要是指精湛技法、豐富語言與氤氳墨彩渾化為一形成的清空之美、清逸之美。言恭達是精于用筆、妙于用墨的卓越書家，他對優(yōu)秀傳統(tǒng)的繼承下了極深的工夫。林散之、沙曼翁是妙于用墨的大師。言恭達對林、沙二老的墨法作了深入的研究，并成功運用于藝術(shù)實踐之中，他說：“在黑白造虛的墨調(diào)上，林散老古稀變法，融漢隸精神，以楷法入草，破墨法入書，清渴之筆無墨求墨，似白非白，絲絲渴白入于黑，一片渾茫如云煙。”（《抱云堂藝思錄》）
言恭達的用墨與用筆妙造自然，對古人墨分五色之說領(lǐng)悟甚深。所謂“五色”：是指“濃、淡、潤、渴、白”，具體用法，言恭達說：“濃欲其活，淡欲其華，潤可取妍，渴能取險，白知守墨。”言恭達的用墨隨書體、書境的變化而變化，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其篆書墨彩在燥潤濃淡之間而如祥云卷舒，五色交融，神情并茂。他以篆法入隸，形成高古蒼渾之美感特征，“蒼渾”基于用墨，濃淡、潤渴多變，尤其是運用澀筆、渴墨調(diào)節(jié)整幅書法的墨態(tài)與墨調(diào)，深見藝術(shù)匠心，強化用墨變化中燥鋒渴筆的運用，大大提升了藝品虛靜空靈的意境營構(gòu)。他創(chuàng)作的大草長卷，運筆的提按、輕重、緩急、斷續(xù)，使轉(zhuǎn)中的方與圓、疾與澀、留與去，以及用墨的濃淡、燥潤等都展示節(jié)奏的靈動與和諧，體現(xiàn)藝術(shù)的精神與風采。他的大草巧用渴墨、燥鋒與宿墨，其墨調(diào)、墨態(tài)做到了濃淡相宜，潤渴互補。意與靈通，筆與冥運，神韻變化，突變無方，纖微和惠，素翰冰鮮，幽雅的墨韻給人以如沐清風、如品醇醪、如濯清流的審美享受，進入心清如洗、肝膽如雪之境界。
“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謝靈運《過始寧墅》），那是令人神往的靜極幽極之境，借用謝靈運這兩句詩描寫言恭達部分書境的靜謐之美應該是恰當?shù)模怨н_的創(chuàng)作確已臻至清寧超逸、靜謐幽邃之高境。言恭達書境的靜謐之美是由飛動之體勢、瑰奇之神采、幽雅之墨韻等諸多因素構(gòu)成，體現(xiàn)空靈的意境與幽雅的旨趣，朗現(xiàn)疏瀹五臟、澡雪精神之審美效果。
（本文選自《言恭達書藝研究》，作者系湘潭大學教授、榮寶齋沈鵬詩書研究會理事、沈鵬介居書院院聘藝術(shù)家、文化學者、著名詩書畫美評家、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