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寒食
【唐】韓翃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關于“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曰:“韓翃這首詩,應當從第二句講起。在寒食節,東風把御苑中的楊柳吹得歪歪斜斜,使得城中到處都飛舞著楊花。為什么說這個‘花’字是指‘楊花’?理由是:(一)第二句有‘柳’字,可知是楊柳的花,這兩句才有關系。第二句是因,第一句是果。(二)唐詩中用‘飛花’,多半是指楊花。或用‘飛絮’,是指柳絮,柳絮即是楊花。如果指別種花朵,一般都用‘落花’。如果一定要用‘飛’字,下面都避免‘花’字,而改用‘飛英’之類的字。(三)賈島有詩云:‘晴風吹柳絮,新火起廚煙。’(殘句,見《事文類聚》)陳與義詩云:‘飛絮春猶冷,離家食更寒。’(《道中寒食》)胡仔詩云:‘飛絮落花春向晚,疾風甚雨暮生寒。’(見《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四)可見唐宋詩人詠寒食清明的詩,經常提到滿天飛舞的楊花。”(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987版,第351頁)
按:施先生此說,似不能成立。試讀唐詩,凡用“飛花”,多實指花或落花。茲舉其尤為顯著者。
如宋之問《春日芙蓉園侍宴應制》:“飛花隨蝶舞,艷曲伴鶯嬌。”言“隨蝶舞”,則“飛花”自是真花。
又,王勃《林塘懷友》:“芳屏畫春草,仙杼織朝霞。何如山水路,對面即飛花?”“朝霞”為紅色,以“朝霞”與“飛花”對比,則“飛花”自是紅花,安得為白色的“柳絮”?
又,薛曜《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飛花藉藉迷行路,囀鳥遙遙作管弦。”題曰“夏日”,則“飛花”亦不應指暮春三月的“柳絮”。
又,邢巨《游春》:“海岳三峰古,春皇二月寒。綠潭漁子釣,紅樹美人攀。弱蔓環沙嶼,飛花點石關。”言“二月”,言“紅樹”,則此“飛花”自是仲春的紅花,亦非“柳絮”。
又,孫逖《山陰縣西樓》:“誰知春色朝朝好。二月飛花滿江草。”言“二月飛花”,則亦是真花,因為二月尚未到“柳絮”飄飛之時。
又,李白《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青松來風吹石道。綠蘿飛花覆煙草。”言“綠蘿飛花”,自是藤蘿類植物之花。
又,錢起《送孫十尉溫縣》:“飛花落絮滿河橋,千里傷心送客遙。”“飛花”與“落絮”并舉,尤可證明“飛花”不是“飛絮”。
又,顧況《諒公洞庭孤橘歌》:“飛花薝蔔旃檀香,結實如綴摩尼珠。”據題中“橘”字,可知此“飛花”即橘花,而詩中比之為薝蔔花。
又,李頻《古意》:“玄鳥深巢靜,飛花入戶香。”“飛花”而有“香”,亦是真花。
又,章碣《觀錫宴》:“魚銜嫩草浮池面,蝶趁飛花到酒邊。”言“蝶趁飛花”,義同上引宋之問詩。
此外例證尚多,不煩贅舉。
關于“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清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曰:“此詩作于天寶中,其時楊氏擅寵,國忠、銛與秦、虢、韓三姨號為五家,豪貴榮盛,莫之能比,故借漢王氏五侯喻之。即賜火一事,而恩澤先沾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余錫予之濫,又不待言矣。寓意遠,托興微,真得風人之遺。”(《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冊,第334頁)
清吳喬《圍爐詩話》卷一曰:“唐之亡國由于宦官握兵,實代宗授之以柄。此詩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見意,唐詩之通于《春秋》者也。”(同上,第1冊,第498 頁)
清孫洙《唐詩三百首》卷八曰:“唐代宦官之盛,不減于桓、靈,詩比諷深遠。”(中華書局1959年版,卷八,第5頁)
清管世銘《論文雜言》曰:“只說侯家富貴,而對面之寥落可知,與王少伯‘昨夜風開露井桃’一例,所謂‘怨而不怒’也。”(《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冊,第1566頁)
高步瀛先生《唐宋詩舉要》卷八曰:“《漢書·元后傳》:河平二年,成帝悉封諸舅:王譚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紅陽侯;根,曲陽侯;逢時,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又《后漢書·宦者傳》:桓帝封單超新豐侯,徐璜武原侯,具瑗東武陽侯,左琯上蔡侯,唐衡汝陽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唐肅、代以來,宦官擅權,后漢事諷諭尤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下冊,第812頁)
喻守真先生《唐詩三百首詳析》曰:“《西京雜記》:‘寒食禁火日,賜侯家蠟燭。’又唐《輦下歲時記》:‘清明日,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后漢書·宦者傳》‘桓帝封單超新豐侯……世謂之五侯。自是權歸宦官,朝政日亂矣。’此詩大意是在譏刺宦者的得寵。……不說別處,偏說‘五侯家’,則是明指宦官之得寵,而能傳賜蠟燭。寓意深刻,不加譏刺,而已甚于譏刺。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怨。’這種詩,就是興怨的一種。”(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3-224頁)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唐詩選》曰:“《唐輦下歲時記》:‘清明日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燭用以燃火,元稹《連昌宮詞》所謂‘特敕宮中許燃燭’的便是。時方禁煙火,可是宮中傳燭以分火,卻先及‘五侯’之家,這是因為他們近君而多寵。五侯’,指宦官。《后漢書·單超傳》載:桓帝封單超新豐侯……唐衡汝陽侯,因誅梁冀及其親黨有功,‘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唐肅宗、代宗以來的宦官,權盛可比漢之末世,朝政日亂,韓翃對此深致憂憤。這首詩借漢諷唐,寓意明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上冊,第349頁)
劉永濟先生《唐人絕句精華》曰:“傳蠟燭:《西京雜記》:‘寒食禁火日賜侯家蠟燭。’《唐會要》:‘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順陽氣。’五侯:《后漢書·宦者傳》:桓帝封單超新豐侯……故世謂之五侯。此舉后漢寒食賜火事以譏諷唐代宦官專權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3頁)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曰:“這是一首諷刺詩,也是借漢事以喻唐事的。據《西京雜記》所載,寒食那一天,雖然全國都禁火,但皇帝卻賞賜封侯的貴族們以蠟燭,特許照明,以示恩寵。此詩即借古喻今,以見皇家恩澤,只及上層。即使是生活中的小事他們也是擁有特權的。”“五侯本是漢朝典故。西漢成帝時,外戚王譚等五人同日封侯,世稱五侯。東漢順帝時,外戚梁冀的兒子和叔父五人封侯,世稱梁氏五侯。桓帝時,宦官單超等五人封侯,也稱為五侯。總之,不是指外戚,就是指宦官。韓翃于玄宗天寶十三載(公元七五四年)進士及第,在德宗時以駕部郎中知制誥。這首詩的寫作年代不可考。如果是天寶年間的作品,則應是諷刺楊國忠兄妹的,如果是安史之亂以后所寫,則很可能是諷刺肅宗、代宗以來專擅朝政的宦官的了。這首詩的特點是用意深刻而表現含蓄。從表面上看,它只是描寫了寒食的景色,記載了一件當時在這個傳統節日中皇家的一件例行故事,甚至于可以將它看成是一篇對皇帝的頌歌,頌揚他對臣下施加恩澤。在詩人晚年家居的時候,德宗因為欣賞這首詩,還起用他知制誥,起草詔書。可見這位最高統治者是將詩中的諷刺誤會為歌頌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131頁)
按:以上所錄各家的解說,或以為此詩諷刺唐玄宗時外戚擅寵,或以為此詩諷刺唐肅宗、代宗以來宦官專權,議論雖然紛歧,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都將此詩的主旨認定為政治批判。筆者愚見,這樣的讀解似屬誤會。
關于此詩,曾有一則佳話。唐孟棨《本事詩·情感》篇曰:“制誥闕人。中書兩進名,御筆不點出。又請之,且求圣旨所與。德宗批曰:‘與韓翃。’時有與翃同姓名者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進。御筆復批曰:‘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又批曰:‘與此韓翃。’……時建中初也。”
從這則佳話,可以看出唐德宗對此詩是大為贊賞的。那么,德宗的文學修養又如何呢?
《舊唐書》卷一三《德宗紀》下史臣曰:“德宗皇帝……天才秀茂,文思雕華。灑翰金鑾,無愧淮南之作;屬辭鉛槧,何慚隴坻之書。文雅中興,敻高前代。《二南》三祖,豈盛于茲。”
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德宗》曰:“帝善為文,尤長于篇什,每與學士言詩于浴堂殿,夜分不寐。”
又曰:“貞元四年九月,賜宴曲江亭。帝為詩……因詔曰:‘卿等重陽會宴,朕想歡洽,欣慰良多,情發于中,因制詩序,令賜卿等一本,可中書門下簡定文詞士三五十人應制,同用“清”字,明日內于延英門進來。’宰臣李泌等雖奉詔簡擇,難于取舍,由是百寮皆和。上自考其詩,以劉太真及李紓等四人為上等,鮑防、于邵等四人為次等,張蒙、殷亮等二十三人為下等,而李晟、馬燧、李泌三宰相之詩不加考第。”
又曰:“帝章敬寺詩‘松院凈苔色,竹房深磬聲’,時人傳誦。帝晚年工詩句,臣下莫及。每御制奉和,退而笑曰‘排工’。俗有投石之戲,兩頭置標,號曰‘排公’,以中不中為勝負也。杜太保在淮南,進崔叔靖詩一百篇。帝曰:‘此惡詩,何用進!’時云‘奉敕惡詩’。”
又,《全唐詩》卷四《德宗皇帝》小傳曰:“三令節,御制詩,敕群臣賡和,品第優劣。四方貢藝者,帝多親試。或有乖謬,濃點筆抹之;稱旨,即翹足朗吟,詫宰相:‘此朕門生。’無不服帝之藻鑒焉。”
以上諸條中的評論,容或有所溢美,但德宗能詩,有較高的文學修養,當是不爭的事實。
《全唐詩》凡載其《中和節日宴百寮賜詩》等十五篇。
日本河世寧《全唐詩逸》卷上又據大江維時《千載佳句》,輯其秋夜詩七言二句。
童養年先生《全唐詩續補遺》又據《太平御覽》卷五九二《文部·御制》引《唐書》,輯其《貞元六年春三月庚子百寮宴于曲江亭上賦詩以賜之》一篇。
陳尚君先生《全唐詩續拾》卷一九又據光緒二年刊高錦榮纂《靈寶縣志》卷八《藝文》下,輯其《寶應初征史朝義過虢州題僧寺壁》詩一篇。計其傳世之作,共十七篇又二斷句。這些詩,在有唐一代雖然算不上什么,但像“推誠撫諸夏,與物長為春”(《中和節賜百官燕集因示所懷》),“雨霽霜氣肅,天高云日明”(《九月十八賜百僚追賞因書所懷》),“分行左右出,轉旆風云生”(《元日退朝觀軍仗歸營》)等句,也還說得過去。
試問,這樣一位愛寫詩、能賞詩的君主,倘若韓翃此詩真的語含諷刺,他能看不出來嗎?他會昏到“將詩中的諷刺誤會為歌頌”嗎?
附帶說一句,據《本事詩》的記載,我們也只能得出德宗皇帝愛賞韓翃此詩的結論。至于他愛賞此詩的理由,未必就是認定此詩意在“歌頌”。試看上文所引《唐詩紀事》載貞元四年德宗親自考評臣僚重陽應制詩一事,既是“應制詩”,豈有不“歌頌”者?德宗也并未因其“歌頌”而一例贊賞吧?還不是將張蒙、殷亮等二十三人列在了“下等”!
因此,筆者既不贊同“諷刺”說,也不贊同“歌頌”說。暮春三月,落花時節,在一般詩人筆下,難免要流露出傷感;而韓翃詩起句“春城無處不飛花”,卻意興盎然,不同凡響——這就足夠贏得人們的愛賞了,不需要“歌頌”誰,也與愛賞者的身份無關。
說得更坦率一點,筆者認為德宗皇帝之所以愛賞此詩,只是一位有審美能力的讀者對一首藝術佳作的正常反應,而不是一個喜歡聽奉承話的君主對一首阿諛之作的特別垂青。
此詩的具體寫作年代,既不可考,也毋庸考,因為它不妨礙我們對此詩的文本解讀與審美把握。“五侯”一語,出典有三,或指外戚,或指宦官,我們也無法坐實此詩的取向。唯一通達的做法,是提取這三個出典的“公因子”,不妨寬泛地對“五侯”作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界定——它概指統治集團中最有地位、最有權勢的那些臣仆。
在全國禁火的寒食節,傍晚時分,皇上賜給他們蠟燭,以示恩寵,這當然是一種特權。但封建社會本來就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統治集團金字塔上每個不同的等級都享有不同程度的特權,在當時是制度化或慣例化了的,一般也為人們所接受,盡管其多半只是無可奈何的被動接受。也就是說,只要皇帝對于臣下的賜予不越出或不過多地越出制度、慣例所允許的范圍,人們一般還是默認的,不至于多么激憤。即如寒食賜燭給朝中顯貴的做法,自漢至唐,已成故事;況且它實在是“惠而不費”,不過一條蠟燭而已,再精美又能貴到哪里去?未必額外加重了多少百姓的負擔吧。翻用一條成語,是不可忍,而孰可忍?連這種小到不能再小的不平等也難以接受,那在封建社會里真正是沒法活了!
詩人韓翃為進士出身,此前雖未擔任過要職,可好歹也是個封建時代的“官人”,我們不能指望他超越其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具有現代人所應有的民主意識。硬要說他此詩“怨”而且“刺”,是不是過分高估了他的思想認識水平呢?有鑒于此,筆者寧可相信,此詩對“五侯”們所獲得的榮寵,下意識地懷有幾分歆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