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不晚
□ 卞毓方
認識重慶作家徐重俊,始于2019年長沙的第四屆華夏散文獎頒獎典禮。那一次,他獲“散文精銳獎”,我與他加了微信。此后數年,他多次參賽投稿、報刊發文、網絡分享,筆耕不輟,熱忱如初。但彼時我未曾深入讀他的文章,對其為人也知之有限。
所以,當他請我為新書《俊哥文采》作序時,我有些躊躇。不是因為拒絕,而是不敢輕許。一篇序文,若不能發自肺腑,便成了空洞的辭令。我說:“您先寫一篇初稿,我參考看看?!彼斖硗ㄏ鼘懢停稳占磦鱽砣?。這份執著,打動了我,卻仍不足以讓我落筆。因為我總覺得,寫序不只是為文立言,更是一次“相知”的儀式。于是我又試探著提出:“要不,您來北京一趟,我們好好聊聊?或我去重慶,也行?!辈怀邢?,這一句,他當了真。
7月5日,虛歲七十有九的徐老坐飛機來了北京。沒有猶豫,沒有托辭,只是一種純粹的赴約,一份厚重的情意。明年,他八十大壽,這部新書,正是他送給自己的一份壽禮。
我早已踩好點,約在北京國貿大酒店八十樓的餐廳。那是京城開放餐廳的最高端,立于其上,四望蒼茫,帝都山河如展圖徐舒。安排此地,非為排場,實為致意:八十層樓,八十歲人,八十年風霜閱盡,再與八十章回對坐,別有一重意味。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談人生、談文學。云在窗外飄,我看著眼前這位年近八秩但頭發猶青的山城漢子,心里頓生敬意。
他不是科班出身的作家,也并不追逐名利場上的喧嘩。他當過知青,做過工人,當過企業領導,又下海經商。人生如河,有急有緩,但他始終在默默寫作。他說:“我不是寫給誰看,我只是不能不寫?!彼褜懽鳟旓埑裕伯斝氖抡f。他不爭一時之評說,只守一寸之真實。
這一點,最可貴。
那日,他帶來的是整整一大摞打印稿,約六百頁,三百篇。首章是小說,題為《重拾知青地》,寫的是他當知青時的往事;第二章題為《阿濤下海》,寫的是他商海沉浮的親歷。其后依次是游記、雜感、隨筆、評論。文類繁多,卻脈絡清晰。評論一章中,竟有五篇與我相關,記的是我們之間的交往,譬如我在生態散文獎頒獎典禮上第二次為他頒獎,譬如我贈他拙著,他銘記在心,文中悉數記載。在我看,是尋常之舉;在他心,卻已封存為深情。
看罷來稿,我不由肅然。文如其人,這些篇章不尚雕飾,不飾鋒芒,卻有一種舊體書法般的沉穩與鋪陳,如真氣貫紙,起伏有致。我便起意,贈他一幅草書《獨坐敬亭山》,李白詩句“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此中孤絕之意,正是文人心境之寫照。紙墨之間,亦可成碑。
《俊哥文采》并不以技巧見長,也沒有標榜“先鋒”之意,但從字里行間,我們能讀出一個人對生活的凝視、對人情的體察、對文字的熱愛。他寫山水,寫人情,寫往昔風雨,也寫今日光明。文風質樸而有溫度,像他本人一樣:敦厚,執著,不輕易動聲色,卻心有光芒。
在一個快節奏的時代,還有人愿意坐下來,寫字、修心、看天光云影、聽人間悲喜,這樣的人,不該被忽略;這本書,也不該被小看。它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也可能是我們某一刻共鳴的倒影。
他以“俊哥”自稱,網絡世界里,這個名字很接地氣,也很溫暖。我愿稱他為“俊哥”,不僅因為他有文采,更因為他有一顆認真生活、認真寫作的赤子之心。
因此,掩卷之余,我寫下后面這一段話,為俊哥這本書,也為他這份不晚的熱愛、不倦的堅持——
當你過了古稀,仍愿意提筆寫詩,記錄清晨四點鐘街頭的霧,記錄初冬桂花殘香在衣角停駐的溫柔,記錄人情薄如紙,仍愿意深信“紙薄情深”,那么你就贏了。
不是贏在名利場,而是贏在人世間。
你對生活,還有好奇;你對世界,還有敬畏;你對寫作,還有熱焰。
人這一生,不怕走得慢,怕的是,走著走著,便坐下來,不肯動了;怕的是,眼睛還睜著,靈魂卻合了蓋。
寫字的人,總有點傻。寫別人看不見的情緒,寫別人不屑記的細節。像傍晚的老馬,還在小路上踢踏前行,哪怕暮色沉沉,哪怕四顧無人。
有人說這叫執念。
我卻說,這是光。
光,不耀眼,但照人;不跳動,卻長存。
所以啊——
浮生不晚,只要你還愿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