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驤三哭
□ 張大勇
今年是顧驤先生逝世10周年,又逢中國人民抗戰勝利80周年。近期,我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與顧老生前的交往,老人家的親炙私淑,尤其是他生前回鄉時的三次哭泣,令我感發縈懷,受益良多。
1930年春,顧驤出生于蘇北鹽城阜寧縣阜城鎮一個沒落的封建士大夫家庭,14歲投筆從戎,參加新四軍蘇北文工團,投身革命事業,后隨大軍南下。1953年,他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先后在地方與國家的新聞出版、文教宣傳部門工作,1991年在中國作協離休,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2001年中秋前夕,回鄉的顧老提出要到老城街巷里走一走、看一看。他說回來多次,從來還沒有閑暇回訪一下兒時居住生活的老屋。那天,時近中午,他策杖疾行,古稀之齡的老人,竟然把陪同他的年輕人甩下半條街。憑著記憶,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拐進南門街老巷之中。
顧老找到的只是老屋院落大致的方位。他記得老屋不遠處有一座澡堂,叫“蘭湯池”。在鳥革翚飛的現代建筑群的遮擋與壓抑下,光線并不清明,他好不容易在一面老墻上看到模糊的“蘭□池”刻字,中間一字已無法辨清。他高興地說:“就是這兒,就是這兒!小時候常跟祖父來洗澡。”說著說著,老人哽咽了。
2009年4月17日,我和本土作家戴冰,陪同顧老前往阜寧縣楊集小學校園內的新四軍蘇北文工團舊址陳列館參觀。
1941年,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爆發,新四軍軍部在鹽城重建。1944年,顧驤和老師同學毅然參加了新四軍,成為蘇北文工團的一員。在蘇中抗戰期間,他和戰友們刷標語、演大戲,演出時多是跑龍套,他卻樂此不疲。因國學底蘊深厚,少年顧驤在抗戰宣傳上成為團里骨干。他經常與團員們一起到前線表演節目,與戰友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在蘇北文工團舊址陳列館,看著那段烽火歲月留下的昔日戰友、戰斗生活等大量照片以及標語、劇本等文物,顧老突然俯身撫柜,熱淚婆娑,他的哭聲起初帶著壓抑,繼而全部放開,號啕淋漓。我們再三勸慰,并幫他聯系到鹽城的老戰友,對方與之通話,老人家才漸漸平靜,只是淚水一直在茶色眼鏡下緩緩流淌。返回途中,老人家再度哽咽,說,念想到在蘇中抗戰中犧牲的戰友,還有已經故去的首長,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我與顧老熟識后,他一直關注我的成長進步。2009年8月27日《文學報》發表了我的一組散文,居于京華的老人家,特地打電話向我祝賀,鼓勵我“就要這么寫,替鄉村說話”。當時我已調離阜寧日報社,他輾轉要來我新單位的座機號碼,打電話鼓勵我,我由于激動,一時哽噎,竟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語。
2014年4月,顧驤先生最后一次回到家鄉。他重訪喻口老街,只是昔年佃戶不遇,心有所戚,他原本想對佃戶的后人說聲謝謝的。隔日,他讓我陪他到鄰縣射陽耦耕堂中共華中工委紀念館再看一看。我知道,1948年秋天,淮海戰役前夕,顧驤調往中共華中工委,從事新聞宣傳工作,時間長達8年之久。在中共華中工委紀念館第三展館中,顧老意外發現了一張自己當年的照片:英氣勃發的他,戴著軍帽,含笑迎接著每一個訪者。當看到掛在墻壁上的照片時,顧老頗感驚喜,隨即箭步向前,撲在相框上——84歲的顧驤與18歲的顧驤,就這樣穿越時空,意外相逢。老人家仰頭凝視著照片,雙手輕輕摩挲著相框,嘴角囁嚅,接著,他將額頭抵在相框下的墻壁上,雙肩抖動,啜泣不止,哭聲在館中久久回蕩……直到多年后,我陪同老一輩革命家的子女尋訪中共華中工委紀念館,在顧老年輕時的相片前,女講解員還會重述這一幕情景,令人動容。
顧驤先生舉止儒雅,言語輕盈,性格溫良,和藹可親,給人的印象是風輕云淡、沉穩持重。不承想,之于鄉戀、之于戰友情、之于時光不居的感喟,他的內心自有一腔磅礴衷情,端的是情到深處自然濃,意到濃處出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