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時報訊 踏入惠山古鎮,祠堂林立如歷史長卷鋪展。至德祠內香火繚繞,泰伯、仲雍、季札三尊塑像靜立,無言述說著三千一百年前的王室往事:周太王欲傳位幼子,長子泰伯與次子仲雍為全父志、避爭端,毅然南遷梅里(今無錫梅村),將中原禮樂文明播撒荊蠻之地。六百年后,仲雍十九世孫季札面對王位再三推讓,堅守“廢長立幼必亂朝綱”的信念。孔子在《論語》中喟嘆:“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這“至德”二字,從此成為江南孝悌精神的原始基因。
圣德之祠,江南孝脈的濫觴
惠山祠堂群被譽為“露天歷史博物館”,其文化價值遠超建筑本身。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原所長劉慶柱曾點明其歷史坐標:在中國尊崇的“天地君親師”五倫中,天壇、地壇、故宮、孔廟已代表天、地、君、師列入世界遺產,從世界遺產體系與傳統祭祀文化的對應視角來看,“親”的典型代表長期缺位——而惠山祠堂群正是“親”的物化象征,是中華宗族文化的“活化石”。
孝悌文化作為“親”的核心,在此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泰伯南遷帶來的不僅是農耕技術,更是將孝友倫理深深植入吳地文明的基因。乾隆三十年(1765年),官府奉敕建至德祠,將泰伯、仲雍、季札共奉一祠,彰顯其江南道德始祖的地位。
祠堂建筑群以空間敘事延續孝道。每一座祠堂都從一個家庭原點延伸,隨血脈繁衍成為家族圖騰。祭祀表象之下,藏著“祖宗一脈相承,子孫務行正路”的訓誡功能。這種以建筑為載體的倫理教化,使孝悌精神在磚木梁柱間呼吸生長。
血淚斑斑,孝子群像的苦行與光輝
惠山祠堂群中第一古祠當屬華孝子祠。東晉義熙十二年(416年),八歲的華寶拉著父親華豪衣袂,聽父親說:“待我得勝而歸,為你行冠禮。”誰料長安陷落,華豪戰死沙場。華寶堅守父親承諾,七十歲仍頭扎雙髻,終身不冠不娶。南齊建元三年(481年),齊高帝蕭道成賜其故宅“孝子”匾。
唐代華氏后人改宅為祠,北宋擴為“三賢祠”,增祀薛天生與劉懷胤兄弟。薛母因喪夫長年茹素,薛天生陪母食素,母逝后終身不沾魚肉;劉氏兄弟十歲喪父,寒冬不添衣、餐食不沾鹽,以苦行守孝。在南朝劉宋皇室父子相殘、兄弟鬩墻的黑暗背景下,這些平民孝子的苦行如寒夜孤燈,蕭齊王朝的旌表,既是對純良人性的回響,亦是對亂世的道德救贖。
明清之際,孝道在家族血脈中轉化為忠烈之氣。華寶后人華允誠在清軍入關后拒不剃發,穿大明衣冠閉門三載。被捕后膝骨被碎、頭發盡拔,最終與孫華尚濂慷慨就義。一副“入則孝,出則忠”的楹聯,在惠山忠節祠中凜然生寒。
雙峰并峙,刀鋒下的兄弟血歌
倭寇的鐵蹄踏碎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的寧靜。蔡元銳、蔡元鐸兄弟扶父避禍,倭刀已至門前。元鐸急扶父藏身屋頂,元銳為護親人被捕,慘死刀下;次日不知兄已罹難的元鐸攜金贖人,亦遭殺害。元銳之女不甘受辱,率婢仆投河殉節。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朝廷旌表“孝友”,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裔孫蔡承烈奉檄建蔡孝友祠。
步入祠堂,“千古二難”匾額高懸,清代翰林呂耀斗所撰楹聯刻骨銘心:“青史炳芳名,不亞詩賢張仲;紫綸褒令德,直符書美君陳。”所謂“二難”,既是衛父救兄的千古難題,更是孝友精神的雙峰并峙。
蔡氏家風在近代依然鮮活。民國初年,富商蔡緘三(人稱“蔡半塘”)見自家糧行伙計與漁民在老三里橋爭道不休,毅然出資修建新三里橋。錢基博作碑銘記此事,百姓稱便。一座橋,折射出孝友從家族倫理向社會公益的升華。
名門風范,孝友傳家的世紀堅守
秦園街上的“孝友傳家”石坊巍然挺立,此乃乾隆御筆親題。牌坊背后藏著秦氏家族四百年代代相續的孝悌傳奇:明成化年間,秦旦、秦奭兄弟爭相為病父剜血和藥,為母吮癰療傷;清咸豐時,秦萼翹割股療親,弟芝珊萬里赴新疆尋父歸鄉。祠聯鐫刻:“弟尋親,兄療親,弟兄兩難,洵足垂名千古;前雙孝,后雙孝,前后相繼,尤欽媲美一門。”正是這段家史的凝練。
寄暢園作為秦氏孝文化載體更顯玄機。乾隆十一年(1746年),秦道然在園內嘉樹堂設雙孝祠,使園林兼具祭祀功能。因祠堂“不可分割、不可罰沒”的特性,無意間保護了這座名園。乾隆南巡總結秦氏三風:“孝友傳家”“書史傳家”“異世一家能守業”,御題匾額高懸,見證著家族精神與皇家認可的相遇。
這份傳承更凝于家訓與踐行:寄暢園旁秦氏宗祠的明清《秦氏家乘》,“事親以孝,處族以和”的訓條不止于紙頁。清代秦松齡園中講學必述先祖孝行,民國時后人清明聚雙孝祠誦讀《雙孝傳》,讓孝悌故事融入血脈;1952年秦氏捐寄暢園予國家,終使家族精神化為民族遺產。
活著的傳統,孝文化的當代表達
惠山孝悌文化在當代被賦予新的生命力。2017年,全國兩百余位秦氏宗親齊聚古鎮,“孝友文化基地”正式揭牌。秦氏雙孝苑與寄暢園比鄰而立,結合城內二十余處秦氏遺存,向世界講述孝友故事。美籍華人秦家驄攜《秦氏千年史》從香港赴會,鄉音哽咽中見證血緣與文化的重逢。
更具創新的是文化轉化實踐。2020年,惠山古鎮推出“知禮行孝”家風專線,青少年在寄暢園誦讀家訓、拓印族規。景區整合先賢事跡,建設孝文化體驗基地,讓孝道從古籍碑刻中走入生活。正如景區負責人所言,此舉意在“推動愛國愛家、誠實守信、以禮盡孝的文明新風”。
這種轉化包含對傳統孝行的理性審視。華寶終身不娶的極端孝行,今人已難認同。惠山古鎮的解說詞中,既肯定其“信守諾言”的精神內核,也指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內在矛盾。這種辯證傳承,使孝文化免于淪為僵化教條。
一半扎根歷史深處,一半游向現代生活
如今,在惠山古鎮,“知禮行孝”專線的孩子們正在紛紛拓印家訓,秦氏雙孝苑的游客凝視著乾隆御筆“孝友傳家”的匾額。
祠堂建筑群作為“天地君親師”中“親”的活態標本,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當年輕父母在華孝子祠向孩子解釋“永錫堂”源自《詩經》的“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三千年的孝悌血脈就在這輕聲細語中完成傳遞。
無錫運河畔曾流傳“孝子魚”傳說:漁民剖魚奉母,見小魚繞船悲鳴,遂斷魚為二,半爿奉母,半爿還河。這則寓言恰似惠山孝文化的隱喻——一半扎根歷史深處,一半游向現代生活,在古老祠堂與現代教育基地之間,完成中華倫理的薪火相傳。
黃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