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相映照
兼及言恭達先生近年書法創作與其他
□ 柳江南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大轉折性時代，既是一個動亂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文化發生重要變化的時代。東晉時期的文化藝術，比如音樂、舞蹈、繪畫、書法都有了文化上的覺醒自覺和個性追求，歷史學家特別是一些國外的漢學家認為它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期。魏晉之后歷代的書家，以魏晉為典范，不斷崇尚追求，創造出一個又一個書法的高峰與奇跡。魏晉士人形成和表現出來的形象，被后人稱為“魏晉風度”或“魏晉風骨”。
當代書法大家言恭達先生年已七十有八，他二十歲開始進行書法藝術創作，在人格修養與書法技藝上不斷以魏晉為參照，其書法諸體皆工，上溯三代，中取魏晉，直追宋元，打通碑帖，融會貫通，傳道正脈，守正出新，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始進入“以篆入草”“以行入篆”，從而完成了“會通古今，人書俱老”的通變。不管是篆書、隸書，還是草書，都呈現出淳厚樸茂、碩朗華滋的質地與中和清逸、渾樸淳雅的審美意蘊及風格，在國內外享有很高的聲譽。2024年12月18日，言恭達多年創作的33幅不同書體作品在法國巴黎盧浮宮舉行的“大美中國世界行”活動中向世界展出，這是在國家層面上，在世界的視角里，中國漢字和當代書法與西方文化交流的一個高規格展示，也是言恭達對當代中國書法成果的一次重大貢獻。
大篆（金文） 自作聯
368cm×50cm×2
釋文：強國富民萬家增福澤，和風甘雨四海沐春暉。
小篆 自作聯
248cm×47cm×2
釋文：花開棠棣春光映，雨潤芝蘭景色妍。
一
什么是“魏晉風度”，或者說歷史事實的“魏晉風度”？由于文學作品和風俗的演繹影響，“魏晉風度”在今人的眼里，似乎就是那種飲酒服藥、清談閑逛、縱情山水、不負責任的魏晉人物形象，我們往往看到的是以“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為代表的魏晉士人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的生活方式，其實這些不免有些演繹和夸張。錢穆先生說：“魏晉南北朝時代一切學術文化，必以當時門第背景作中心而始有其解答。當時一切學術文化可謂莫不寄存于門第中，由于門第之護持而得傳習不中斷……”可見，士族在特定歷史時期下推動了文化的發展。魏晉時期如西晉東晉，氏族階層成為社會中堅，許多門閥士族，如王門、謝門、郗門、衛門的士大夫文人，早期的蔡邕、王粲、夏侯玄、何晏、王弼到嵇康、阮籍，中期的王衍、樂廣，后期的王導、謝安，這些人都是社會的中流，有不少著名的書家出現。那個時候，除了一些豪門大族出來的像王羲之這樣的人物，即便是出身寒門的一些名士，他們也是飽讀詩書，不斷提升人格修養，像郭璞這樣的名士，也只能是才高位卑，因志不能遂而成為政治邊緣人。
晉書記載，七賢之中的阮籍，“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阮籍是一個內心矛盾最多、痛苦最深的人，有八十二首《詠懷詩》留世。
今天，當我們來看晉人風骨的哲學意義的時候，就會發現其作為現實中的人，第一是有志，第二是有情，志需要表達，同時情需要抒發。盡管他們也不滿儒家漢以來的那一套僵化的倫理秩序，但是他們骨子里的思想基礎，那種經學思想，要達到的人生理想，還是經世報國的思想。正像阮籍一樣，通過他的思想解放，不斷地把自己的情懷寄托于物。正是這種情以物牽，詞以情發，魏晉士人們才有書畫詩歌等藝術的覺醒與復興。
由于言子一脈儒學傳統的遺傳與影響，言恭達從魏晉風度的經世致用中找到參照。此次法國巴黎盧浮宮展出的書法作品，除了《心經》和《禮記·禮運·大同》篇句是引用兩篇古文之外，其他31篇（首）詩詞楹聯都是他自己這些年來的文學創作。他以現實生活為土壤，把所見所思所感發乎文字，再把這些文字的結晶通過激越的書法筆畫線條揮灑于紙上，所以他的各種樣式的書法作品是立足于時代精神的書寫和抒發，是在世界的視角里進行中國漢字與書法同西方文化的交流，是積極配合響應國家文化“走出去”戰略、講好中國故事的實際行動，是他心中大愛和家國情懷的激情表達。從展覽的視覺審美來看，這也是一次漢字演變的精彩縮影向西方社會的呈現。展覽的文字包括古文字，如甲骨文《國步民揚》聯、金文《強國和風》聯、楚篆《胸中腕底》聯、漢簡書《千章幾杵》聯等。展覽書體豐富，有甲骨文、金文（大篆）、秦篆（小篆）、楚篆、漢隸、魏碑、章草、大草、行書、楷書等，向國際友人展示了中國漢字的演變歷史和中國書法傳統根性的文化，同時也展示了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書法作品大草長卷《禮記·禮運·大同》篇句表現的是中華民族早期儒學的大同理想。“船啟南湖，旗擎滬上，錘鐮辟地開天。井岡星火，一點勢燎燃。仰看曙光遵義，鐵流涌、血浴花妍。延河塔，嵯峨聳峙，曠世紀元宣。頤年。謀偉略，飛星攬月，歷險登巔。更深藍馳逐，大羽翩躚。九域鋪春展夢，消霧瘴、瑞兆祥千。昌興業，滄桑正道，青史譜雄篇！”隸書大橫批自作詞《滿庭芳·百年頌》表達的是對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光輝歷史的歌頌。大篆（金文）自作聯“強國富民萬家增福澤，和風甘雨四海沐春暉”，甲骨文自作聯“國步小康裁萬里紅霞祥云織錦，民揚大愛創千秋偉業瑞景喜春”，隸書自作聯“龍歲迎春，風雨問初心，矚目民生福祉，同歌大業興邦曲；鴻圖開卷，川原盈瑞氣，牽情世道年光，共賦小康治國篇”……這些聯句既頌贊國泰民安、百福駢臻，也表達了作者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承傳的呼喚。言恭達在藝術探索與繼承中特別關注時代的發展與人文的變遷，關注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特別是書法藝術的傳承與發展，積極思考當代書法文化的創新求變、多元融合。他自撰書寫的詩詞楹聯始終緊緊圍繞著中國社會當代的發展和國計民生。哪怕是四時的感懷，都抒發著他對祖國大地的熱愛，體現出他的人文情愫和嚴謹的生活態度。正如他常說的，“一個藝術家必須做到陽光下感恩時代、文化中敬畏傳統、民生里關愛大眾。”
隸書 自作聯
248cm×47cm×2
釋文：龍歲迎春，風雨問初心，矚目民生福祉，同歌大業興邦曲；鴻圖開卷，川原盈瑞氣，牽情世道年光，共賦小康治國篇。
甲骨文 自作聯
365cm×50cm×2
釋文：國步小康裁萬里紅霞祥云織錦，民揚大愛創千秋偉業瑞景喜春。
二
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這種自然一方面是說魏晉士人們把自己的感情寄托于物，借物抒情，另一方面是說他們在發現自然的同時，找到了自然中那種天然的樂趣和體驗，不被束縛，也沒有人為刻意的造作。正如阮籍詠懷詩中感到的四時流轉，時光飛逝，人物渺小，人生短暫，天道悠悠，詩人“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的細膩內心與感傷。因此，魏晉名士的道家折中思想，即老莊思想的重要內容，自然成為魏晉玄學思想的重要部分。
言恭達也從身邊周圍的自然中去發現，去體現自己的精神和創造，去追求向往的精神境界，以滌蕩自己的心靈。大草自作聯“胸中濤浪心游天地外，筆底風雷意在有無間”，大草自作聯“青云得路鵬飛遠，白雪吟篇石破驚”，大草自作詩四聯屏“柴門天籟月飛聲，雛鳳清音逸氣生。雪點梅花飛不盡，君來一曲壓春城”“蔥蘢月色峽門開，趵突素湍天馬來。漫道危巖能堵水，皮舟一躍駕云臺”“梅枝綻素漫天皚，萬種風情任剪裁。寥闃潤滋求磊落，此中真意醉花開”……他都是通過波濤、天地、風雷、青云、白雪、柴門、月色、梅花、棠棣、芝蘭、疏鐘、晚晴、蘚苔、碣石等一些大自然的風物以及氣象景物的變化，來描寫人世間的滄桑、時代的變遷，以自然風物展示其哲理性的內涵，進而揭示生活的波瀾與生命的價值。
王羲之在東晉永和九年的蘭亭雅集之后，留下了數十首《蘭亭詩》，其一曰：“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望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成。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可以看到言恭達同樣在春天里呼喚生命，寄托心懷，關注生活的真諦，演繹生命的新意。
此次展覽，從言恭達的九體自撰楹聯“象外乾坤還太古，世間粉黛任爭妍”“豈惟識度知興廢，更有劬勞克始終”等，直至小篆《心經》，也許作者此時展現的是一種精神的自由，作者的理解跟我們的理解有一些差別，但是它畢竟是一種心境，也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展覽中引人注目的還有精彩的楹聯邊款，如甲骨文自撰聯“國步小康裁萬里紅霞祥云織錦，民揚大愛創千秋偉業瑞景喜春”，其邊款注釋云：“此甲骨文字也。甲骨文因字立形，借勢造字，隨形布勢，虛實相生。清蔣驥有云，甲骨‘篇幅以章法為先，運實為虛，實處俱靈，以虛為實，斷處俱續。觀古人書，字外有筆、有意、有勢、有力，此乃章法之妙也’。吾書是聯，用心于意神，鐘情于既尊重甲骨文原有結構規范，又以寫意筆致完成對甲骨文書法獨特意韻之追尋，其分形布白自然、參差錯落、行氣清逸、欹正錯落，各盡神態矣。疏密得體、揖讓有致、因勢生發、純古可愛，在勻凈清挺中彰顯運動之感。”這是作者對傳統甲骨文藝術創作的獨特認知，其書學思想與審美理念、筆墨創新已躍然紙上。
毫無疑問，從言恭達自作詩詞和楹聯的文采里，讀者可以領悟到作者那種親近自然、深化生活對世俗榮辱與利益的超越，從而讓生命更富有詩意的內涵。在人與道的根本倫理之下，追求個體生命與道的統一，讓生命擺脫世俗的毀譽羈絆而與道化為一體，從精神意義上獲得了道所具有的品性，通過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達成人與道的一致。
大草 自作詩
357cm×97cm
釋文：蔥蘢月色峽門開，趵突素湍天馬來。漫道危巖能堵水，皮舟一躍駕云臺。
章草 自作聯
180cm×48cm×2
釋文：滄桑幾經霜鬢換，層巒九上屐痕存。
三
我們看到魏晉風骨的那些名士，他們一方面有自己外表上的曠達灑脫，也就是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在學術思想和文學藝術方面，包括書法上，則又有非常大的厚重感，因為技藝高超，所以能夠凸顯自我，博取聲譽。所以“魏晉風度”除審美的外部表象之外，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名士的“道藝”高低。劉宋名士范曄說，“依倚道藝”是成為名士風流的另一個重要因素。他說的“道”，實際就是儒家所尊重的道和儒門所教學的學問才藝，也就是六藝。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畫家、繪畫理論家宗炳曾經在《畫山水序》中說：“圣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象。至于山水，質有而靈趣……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他說的是圣人，是以他的“道”的思想來反映，或者說映照，寄情于萬物的。賢者是以他的情愫來投射大千世界的萬象的。如果我們把這些感情放在自然的山水上，那么山水就具有了山水的形象，并且強調了山水是有質的，質就是具體的山體石頭土壤樹木生態，以及溝壑，還有水境云朵、花草氣韻。這種畫家本人通過心靈和思想的情緒韻味而展現出來的畫作，是情與自然交融的結果，也是寄性情而寫道的過程與結晶。只是特別強調了賢者這種澄懷味象，主要是凈化了的一種情懷，就是既有對自然審美的心懷，同時又具備審美技法的心懷。
在談到中國傳統的繼承時，言恭達在他的《中國當代書法文化本體維度的構建》一書中說：“名家風骨及其中的中庸特質在晉宋中被逐漸淡化的主要原因是經過兩漢魏晉以后，中國書法積累了大量的經典作品，產生了不少名家，經典法書內含的美感元素，不僅涵括了早期書家挹取法象，合求中庸自然的精華，而且彼此傳衍、自成脈絡。后世學書者便無需重復先輩的道路，而可徑取經典法書構成的傳統。”（139頁）但是這并不能說我們的當代書家在創作的取法上不需要上追三代，承接魏晉。
言恭達的書法與中國現代或者當代的書法相比是有區別的。現當代的書家們無論篆書、隸書還是草書，特別是大草，筆法和字法、墨法上跟言恭達的書法是有較大差別的。言恭達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整整十年沉迷于篆籀古隸的探索與訓練中，九十年代始變法草書創作，即是從中國書法祖脈上取篆籀筆法這一祖線賡續深化的。有評論家說，言恭達的大草繞過明清，直追唐宋，取法張旭、懷素、黃庭堅，承接和發展了古人書寫大草書的布局結字、速度與節奏，在時間性和空間性上達到了和諧統一。“篆籀筆法”的清拙厚大、淳樸高古，渾然天成。這就是他的書法軌跡之所以有別于我們當代書壇絕大多數書家的原因。所以，他的篆隸草書法高古清逸、豐厚華滋、新意迭出。他說“融古”是去蕪存菁，百煉成鋼，是把所學傳統營養滲入技巧胸次，以新面貌呈現，是取傳統之“鹽”，入自己之“水”，是取傳統之“汁”，釀時代之“酒”。他堅持中國書畫藝術的“寫意性”與“時代性”，堅持他總結的“向內、重和、尚簡、貴神”的審美特質。
此次赴法國展覽的作品，縱觀其整體風貌，有四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章法傳統簡潔，法宗彝器廟堂。這些大的作品的內容及其書寫樣式呈現了言恭達一貫的書法審美思想，傳承了中華民族的深層文化氣質，呈現了正大氣象，表現了時代的文化自信。“萬里云龍躍彩虹，天公應嘆世神工。長風吉慶千秋業，一水安民福澤同。疏柳斜陽戀海春，平沙落雁唱無垠。清詞皓月西窗客，應是蒼穹伴我身。沉吟一曲意朦朧，落紙云煙墨正濃。水巷悠悠如夢處，浩茫心事憶前蹤。才經北國千秋雪，又上南山萬仞崗。最是朦朧春夜雨，花魂何處借天光？龕煙裊裊殿深崇，梵唱依稀入太穹。三寶云何迷韞櫝，心澄一笑指蓮宮。煙波浩渺幻喧闐，曼舞緇裳傳玉弦。邀月醉香云已翳，婆娑椰影照無眠。”這篇大篆（金文）大橫批《自作詩七絕六首》以商周金文書之，取其高古之神韻，以追大篆雄深蒼渾之氣息與熔古為我之意韻，青銅吉金氣十足，一派彝鼎氣象。其隸書大橫批自作詞《滿庭芳·百年頌》，則秉承隸書傳統章法，含弘光大，內蘊創變無窮，結體正肅，齊中不齊，參以篆籀筆法，線性蒼澀凝重，端莊古逸，大開大合，一派華嚴廟堂之氣。
第二個特點是筆法純熟，法我兩忘。在空間和時間上，隨著筆走龍蛇，心中波瀾與筆下旋律不斷翻滾變化。空間上則合理布白，計白當黑，點畫起伏，使轉互生。展覽中《強國和風》聯以金文書之，整篇古逸渾樸，意韻盎然。作者在該聯邊款中寫道：“大篆創作，吾以為誠須注重以下數點：一是筆法中鋒圓融，有轉無折，裹鋒落筆，提鋒澀行，使轉活通，曲直合度，以求敦而圓。二是疾澀得當，血脈貫通，疾追險勁，澀求厚重。得此兩法，書妙盡矣。三為著意裹束，其有三，即向背開合，體勢繁多，開者外展，合者內縮，間開間合，永得其所；二乃俯仰避就，情趣兼收；三乃映帶顧盼，應付借換。四是體味氣息，其疾澀起伏，欹正布陣，豐富線態，運用澀筆逆勢，以求線質之毛澀松暢。”另觀其小篆自作聯“花開棠棣春光映，雨潤芝蘭景色妍”，邊款注云：“凡學書應從篆入。傅山云，不知篆籀從來，而講字學書法，皆寐也。學書宜先通六書，熟悉篆法，篆法既熟，其他諸體則已鋪好基石。小篆體裁有周代魯派，書之圓勻繁曲。楚派書之參差雄放，齊派書之規整瘦挺，均以圓筆出之，可謂集周三代爭妍之大成。結體平正，以布局勻凈、線條工整見稱，秀麗、和暢、穩健、端莊。小篆在于整，大篆在于散，可謂信夫。”同樣是寫楚篆，他的自作聯“胸中學博圖書富，腕底書生筆墨鮮”，注識云：“此乃楚簡文字也。東漢許慎《說文》敘云，戰國時期為言語異聲、文字異形。其時，東方六國文字，雖均是殷周文字演化而來，卻變異多端，常有匪夷所思之處。楚文字在六國文字之中，迄今發現最多，楚簡帛大量出土，被認為是最大的考古發現之一，在學術上有著廣泛而深遠之影響。”因而他寫楚篆“腕下古意勃勃”，因其筆法指向不同，追求的境界自不一樣，呈現的亦是另一番境界與效果。
第三個特點是五色相潤，真淳方見。古人云“墨分五彩”，即濃、淡、潤、渴、白。言恭達書寫之時不再強調字形的邊界外露，主要是由墨色的浸潤與層次的效果來體現書法文字所蘊藏的深沉和質量，體現出書法的書卷氣與韻味。他說用墨關鍵在用水，采取其水墨畫法中先蘸墨后蘸水的方式，形成墨破水、水破墨的肌理效果。由于積累了長時間用墨的經驗，再加上他畫山水的用墨經驗，所以，他的書法用墨濃淡相宜、燥潤相適，五彩煥然，達到了出神入化、淋漓暢快的效果。他的大草自作詩四聯屏“梅枝綻素漫天皚，萬種風情任剪裁。寥闃潤滋求磊落，此中真意醉花開”，開篇“梅枝綻”線段所形成的墨塊，與“醉花開”三字所形成的墨塊遙相呼應，“剪裁”的“裁”，“此中”的“中”，“花開”的“開”，渴墨長線形成的虛靈板塊構成了全篇虛實相生、筆墨奇妙的理想效果。
第四個特點是書卷氣息，神采煥然。言恭達的篆書面目主要以端雅俊逸的格調呈現于世。他在七屆國展論文《篆學探真》中寫道：“篆須求高古。法別高下，情分雅俗。寫篆以習秦以上為高古，避小家氣，呈大氣象。篆須求含蓄。吳昌碩寫石鼓，寫出了風格，惜專取直勢，一沖而下，稍遜含蓄。篆須求典雅。吾以為必具五氣，即書卷之氣、純正之氣、清逸之氣、高婉之氣與渾樸之氣。最嫌爛熟能傷雅，太甜、太熟、太媚、太巧，均為俗態，實不可取。”此次展覽中他的大篆（金文）自作聯“怡情篆籀含蒼潤，落筆清和更老成”，結字高古潤澤，線條圓轉自如，柔中呈剛，淳和從容的書卷氣息撲面而來。讀者被震撼，不是源自簡單的金石氣，而是源自一種內質的禪道之氣。展覽中甲骨文自作聯“一水蓬蒿隔十里湖光涵皓月，三秋夢寐牽四周云海鎖蒼穹”，字形大小不一，分行布白自然，參差錯落，行氣清逸，欹正斜側，各盡其態，疏密得體，揖讓有致，因勢生發，純古可愛，在勻凈平和清挺之構架中顯出運動感。正是運實為虛，以虛顯韻，一派古遠氣息。
言恭達堅守高邁的心境與博大的襟懷，在當今這個世界難能可貴。每觀言恭達作書，自下筆始，其字法、章法早已爛熟于心，特別是草書，真乃筆走龍蛇，每每首尾相應，連綿起伏，陰陽向背，寫出各種字的意態，行的搖曳，篇的隊形，再加上水墨相融，濃淡枯潤，筋肉相稱，開合有度，映帶變換，情隨相生，終篇觀之，磊落風神，生機盎然，神清氣朗，此乃一般學人不可為也。
魏晉時期，中國的書法，像其他藝術門類一樣，走向了自覺階段，表現出它的藝術審美自覺。在中國當代文化藝術繁榮發展的新時代，文化藝術迎來了復興和自覺的大好時光，言恭達先生心懷家國情懷，以自身豐厚的文史哲綜合修養，緊隨時代，守正創新，在繼承和創新上走出了一條時代之路，自當是一位無愧時代的藝術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