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千堆玉色瑩
——讀言恭達《蔣力余<沁園春·致沈鵬先生>》大草長卷感賦
蔣力余
沁園春
致沈鵬先生
吳越云霞，六朝煙雨，滋沐心胸。
慕鴻鵠遠翥，“曙光”初露；
體為弱質，志凜蒼松；
佩芷披蘭，餐英飲露，
鑄就清辭曠代雄。
傳薪火，遍神州大地，滿目春紅。
一支健筆如龍，
吐五色靈光化彩虹。
看楷情隸意，霞飛煙合；
行書大草，縱逸清空；
畫境詩心，庖刀輪斧，
孤鶴凌霄入碧穹。
長系念，那故園紅豆，聳翠云中。
言恭達先生書《蔣力余<沁園春·致沈鵬先生>》大草長卷（簡稱《沁園春長卷》,70㎝×750㎝,2021），是繼《世博長卷》《奧運長卷》《時代抒懷》等長卷之后創作的又一精品佳構。拙作《沁園春·致沈鵬先生》一詞創作于2017年春。筆者于2009年春與沈鵬先生開始取得聯系，感恩沈老惠賜學術專著和藝術作品集，之后數度晉京拜謁沈老，開展了對沈老的研究。于14年中，完成沈鵬研究系列專著五部，此詞收入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沈鵬詩書研究》一書中，此書于2020年4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于2010年與言恭達先生在湘潭有幸識荊，已拜讀言兄的主要專著，完成了《言恭達書藝研究》一書的寫作，此書由沈老題箋，將由榮寶齋出版社出版。庚子孟冬，言兄福體違和，痊愈不久，我特往南京探訪，言兄對沈老甚為景仰，于筆者之辭章多有嘉勉，于是書此長卷惠賜，并說：“此卷甚為理想。”言恭達是學養淵深、語言豐富、技法精湛的重鎮級大家，以縱逸飛動、雄秀高華的大草馳名海外，此品形式與內容渾化為一，抒發書家與筆者對沈老的景仰之情，體現對高雅藝術執著追求的殉道意志。
魏晉以來，華夏藝術以儒釋道哲學為內核、以詩意為精魂、以獨立語言為物化形式傳承文化、抒發情感、表達思想。書法以漢字為載體，以文質兼美的內容為素材遣意抒情，追求意境之圓融高華，與其他藝術是相通的。言恭達的綜合修養全面超異，雅愛詞章，創作長卷能頤養浩氣，五合交臻，心手雙暢，珠飛玉濺，故讀來怡情暢神。以古人或今人的詩文為書法素材進行創作，實際上是一種獨特的借“物”抒情。
《蔣力余<沁園春·致沈鵬先生>》大草長卷，70㎝×75㎝，言恭達，2021
書家借拙作抒發了對沈老的由衷景仰之情，言兄跟我說過：
“當代書家，最為欽服的是沈鵬先生。”書家的創作是對思想載體的深度理解，抒情從正向切入與移情切入，品賞斯作，紙墨相發，天機流淌，風行雨散，潤色開花，堪稱縱逸靈秀、瑰奇高華的藝術精品。
細品思想載體有利于對書境之深度把握。詞作上闋敘事，簡述沈老之藝術人生及其學術研究、人才培養等諸多領域的卓越成就。“吳越云霞，六朝煙雨，滋沐心胸”，總寫沈老成為一代山斗，受區域文化之陶治甚深。一個人的成長，與家學淵源、區域文化有密切的聯系。沈老出生于書香之家，父親是教師，他的外祖父王逸旦先生捐資首創江陰城南小學，他的外叔公王心農先生曾任南菁中學的校長，沈老少年時代起就對鄉前輩徐遐客景仰之至。沈老的啟蒙之師是無錫的最后一位舉人章松庵先生。“云霞”“煙雨”，以自然意象隱喻文化底蘊。“吳越文化”又稱江浙文化，其特點是海納百川，兼容并蓄；聰慧機敏、靈動睿智：經世致用，務實求真；敢為人先，超越自我，這在沈老的身上得到體現。沈老作為書法大家，受江左風流的影響甚深。“江左風流”主要是指以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東晉書法世家，他們繼承鐘（繇）張（芝）書風，發展為“新體書”，與“鐘張”一起成為帖學之典范，他們寄寓在書法中飄俊飛揚、縱逸超群的魏晉風格也成為后世難以企及之巔峰。沈老長年抱病，而意志堅毅、上下求索，其學養超異，氣度儒雅，詩書雙絕，故而天下為之景仰。
“慕鴻鵠遠翥，‘曙光’初露”，寫沈老少年時代顯露的文學才華。“慕”字為“一字豆”，領起下文，“鴻鵠遠翥”，喻志向之高遠，語出丘遲《與陳伯之書》：“棄燕崔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沈老在江陰南菁中學讀書時，創辦了進步文藝社團“曙光文藝社”，任《曙光》主編，出版文學刊物《曙光》20多期，發表散文20余篇，南菁畢業時年僅16歲，足見沈老為早慧之材。此處的“曙光”運用了諧音雙關，既指《曙光》雜志，又指對理想之追求。“體為弱質，志凜蒼松”，言沈老在長年被疾病折磨的情況下昂然奮起，意志極為堅強。先生幼年時因患麻疹、百日咳等疾病，服用有毒藥物反受摧殘，遂罹痼疾，從五六歲起，便常常渾身疼痛、頭痛、咯血、腸界不好，服用安眠藥物六十余年，先生的執著精神與堅毅意志令人至為欽敬。
“佩芷披蘭，餐英飲露，鑄就清辭曠代雄”，寫沈老的高潔人格與學術成就。沈老人格高潔，胸襟坦蕩，樂于奉獻，團結同志，謙和儒雅。青少年時代投身愛國學生運動，熱愛共產黨，熱愛新時代。引領書壇數十年，為我國書法事業的發展繁榮作出了卓越貢獻。先生為一代書法大家，首先是編輯出版家，由他編輯出版的著作不下五百種。同時又是成就卓著的美術評論家，撰寫論書法繪畫的論文130余篇，出版學術專著與藝術專集數十部。先生論藝，在強調深入繼承傳統的前提下重視創新，體現深遠的審美目光。“佩芷披蘭”：化用屈原《離騷》：“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扈江離與辟芷兮，韌秋蘭以為佩”。“餐英飲露”，語出《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木蘭”“宿莽”“江離”“辟芷”“秋菊”均為芳草名，高潔人格之象征，取法屈原所開創的美人芳草的比興傳統，象征沈老之高潔人格，“傳薪火，遍神州大地，滿目春紅”：言沈老是藝術教育家，為中華文化的傳播、促進國際間的文化交流、培養書法人才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下闋論沈老的書法成就。“一支健筆如龍”，概寫沈老之藝術成就。“健筆”：指書法線條勁健清逸，語言精湛豐富，指代沈老的風格特征，語出杜甫《戲為六絕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如龍”二字主要指沈老以大草為代表的書法創作，氣勢豪縱，意象偉麗，而努力創新，既體現鮮明的個性特征，又不斷實現自我超越。“如龍”是指變化如龍，張懷瓘論歐陽詢：“有龍蛇戰斗之象，云霧輕濃之勢。”清人王澍《虛聞題跋》：“瘦勁如鐵，變化若龍，一字一奇，不可端倪。”據傳說，龍這種動物善于變化，上天能飛，入水能游，行陸能走，富于變化是龍的最大特點。“吐五色靈光化彩虹”，概括描述藝術風格之特征：表達詩性靈感而大氣雄逸，古人論行草書多以“長虹飲澗、明月入懷”比喻矯健輕盈之美感特征。
“看楷情隸意，霞飛煙合；行書大草，縱逸清空”，對沈老之諸體作綜合評價。沈老以大草為最大亮點，沈氏大草體現出兼容性之美感特征。大草的語言多以楷書為基，由楷而行草而大草；另一方面既由楷書入，又從篆隸而行草而大草。沈老五歲習書，幼年受章松庵先生之嚴格訓練，楷書基礎是牢實的，出入顏楷與魏碑楷書。讀其書品《千字文》，骨力雄健，結體清雄，一改唐楷循規蹈距、岸然肅穆之傳統范式，吸納簡、帛、篆、隸等多種筆意入楷，著意追躡魏體楷書筆法雄勁、骨肉豐潤之美感特征，體現鮮明之個性。沈老之隸書多高古疏蕩之境，取法多途，語言豐富。于《開通褒斜道》《石門頌》《楊淮表記》等漢代摩崖用功甚深，得其疏蕩氣息，而于《陽泉使者舍熏爐銘》入其神髓。沈老年高九秩，仍孜孜不倦臨寫此銘，臨品多幅為筆者所親見。此銘以極為開張的撇捺向左右延伸，自然生動，字里行間充溢流動著一種郁勃渾穆之氣。
沈氏之行草，以孫過庭為基，取神于“二王”之蕭散，溯源于篆籀之高古，漢碑之疏蕩，游弋入于黃魯直之崛峭，文征明之蒼潤，于右任之清剛，而于傅山之恣肆最為屬意。觀其創作，多以樸茂勝，以氣勢勝，詩情與雄逸有機統一。大草是沈老的最大亮色，關于沈氏大草的取法，周俊杰說：“沈鵬草書吸收張旭的氣勢，懷素的狂放，黃庭堅的奇崛，林散之的蒼澀，卻又悄悄糅進了晉人的秀韻。”關于沈老的各體書法，可參著拙作《沈鵬詩書研究》，已作系統論述。
“畫境詩心，庖刀輪斧，孤鶴凌霄入碧穹。”論沈老的藝術創作有引領風騷之意義。“庖刀”：庖丁解牛之刀，見《莊子·養生主》；“輪斧”：輪扁斫輪之斧，見《莊子·天道》，比喻技藝精湛，已臻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之境。“庖刀輪斧”：喻技法精湛而富于變化。“孤鶴凌霄”：化用杜甫詩句“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詠懷古跡·諸葛大名垂宇宙》）而來。“畫境詩心”：沈老的書意將有形之詩與無色之畫糅合為一，自然渾成。沈老以大草為代表的書法藝術，為當代獨步這是舉世公認的。關于沈老的創作，趙樸初和啟功先生都有言中肯綮的評價，融詩意于書，融哲思于書，達到了抒情的自由，這是沈老異于前賢、甚至高于前賢的地方。讀沈老《三馀箋韻》一書，一百余幅作品為行書、行草、大草，大多寫的自作詩，無論線條、結體，還是墨象和布局，無一雷同，書境詩化，體現鮮明個性與多元風格的結合，實現了韓愈“唯陳言務去”的美學理想。沈老的創作求變求新，而清雅、詩意是永葆的，沈老之書是秀骨詩情的有機結合，目之于色，有同美焉。
拙詞試圖對沈老的藝術人生和學術研究、藝術創作諸多領域以慢詞一首做濃縮描述，認為一代山斗的成長與區域文化之熏陶、堅毅意志之磨礪分不開的，沈老學術成果之豐碩、藝術成就有引領風騷之意義。此詞抒發筆者對時代高峰的景仰之情，表達了對弘揚優秀傳統的期待之感，著意營構出雄闊疏蕩、深摯清空之藝術意境。書家的抒情既從正向切入，又從側向切入與移情切入，營構出了偉岸豪宕、深摯清逸之藝術意境。
古人論書，重線條、重結體、重墨象，尤重神采，故王僧虔說：“深識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古人所說的神采，與今人所說的意境大致相通。宗白華說：“書法，尤能傳達這空靈動蕩的意境。……書法的妙境通于繪畫，虛空中傳出動蕩，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是中國藝術的一切造境。”（《藝境·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書法的意境是由思想載體與物化形式與藝術家在特定時空中的主體情感交融互滲所喚取的審美形象，以及由形象拓展出的想象與聯想的廣闊空間。藝術的高境往往體現樸中見華、淺中見幽、微中見宏、實中見虛之美感特征。圓覽斯作，氣勢雄放，意象瑰瑋，靈氣暢流，拓展出豐美飛動之聯想空間：仿佛觀賞秀麗的江南春山：嶺如螺黛，岑若錦屏，千巒泛綠，萬壑飛紅，百嶂弄影，群峰競雄，鶯飛草長，煙靄朦朧，碧濤洶涌，聲若濤洪，靈禽歡囀，草木蔥蘢；又若觀賞凝碧的江南春水：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安瀾如鏡，猛浪若奔，錦鱗騰躍，白帆迎風，桃花夾岸，柳絮飛空，這幻化出的一幅幅畫卷，無疑是時代春光的真實寫照，是沈老詩書意境的物化外化，是創作主體尚古雅、尚清逸、尚空靈、尚崇高的美學理想的繪神描寫，書家以多層的流動的朦朧的書品意象表達了對時代春光的眷戀之情，對一代山斗的景仰之情。
書法的意境美不能離開本體的物化形式：線條、結體、墨彩、布局，一幅書法如一曲優美的旋律，必須體現整體的和諧，不能出現一點點雜音；又如一座圓融的建筑，一柱一梁、一窗一椽必須與整體的結構渾化為一。細品斯作，以橫取勢， 以虛取韻，一氣貫通，瀟灑流落，翰逸神飛，線條以中鋒為主，輔以側鋒，以篆入草，多用圓筆，絞鋒入紙，逆入澀行，如折股，如金釵，如屋漏，生命的力感化為節奏之流麗、意象之瑰奇、意境之靈和。篆籀之高古，漢隸之雄強，簡牘之天真，旭素之縱逸，魯直之拗峭，無不熔鑄化裁，而遺形取神，不見痕跡。那飛動雄縱的抒情長線，如長虹之際天，如極光之多彩，如白云之卷舒，如古藤之纏繞，如游線之裊空，如瘦蛟之騰躍，于雄強的力感之中朗現清雅之詩意。結字時用獨體，形斷意聯；時用連筆，靈煙縹緲；或蒼如古柯，或秀如佳卉；或健若長松，或裊若修篁；或雄如甲士，或娟若嬌娥；或逸如商皓，或靈如稚童，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或大或小，或正或欹，或妍或媸，時而謹嚴，時而疏蕩，時而靜謐，時而飛動，風行雨散，潤色開花。書家是用墨的高手，或重或輕，或濃或淡，干裂秋風，潤含春雨，層次豐富，相映生輝，強化了情感的豐富性表達。
《沁園春長卷》乃詩意與理性、樸茂與高華、靜謐與飛動、雄放與婉約臻至有機統一之佳構，體現雄秀縱逸、瑰奇高華之美感特征，表達了對一代山斗的由衷景仰之情，實乃時代春光的具象寫照，在《世博長卷》《奧運長卷》《時代抒懷》等長卷基礎上又有新的突破的力作。品此佳構，賦之以詩：
之一
詩書渾化氣縱橫，翰逸神飛雅韻生。
五合交臻抒赤愫，天機揮灑寄深情。
之二
吳越煙霞育俊柯，生涯偃蹇負沉疴。
不撓百折如鋼志，激勵吾曹上岳峨。
之三
文墨相兼氣韻清，艱辛求索振精菁。
詩書百卷靈光燦，國粹弘揚勵眾情。
之四
深悟潛參寫赤誠，高山安仰掬忠貞。
澄江素練依稀見，雪浪千堆玉色瑩。
之五
骨力中含篆籀情，神追旭素彩霞生。
勢連形斷氣流貫，畫意詩情賴苦耕。
之六
潤含春雨裂秋風，墨彩淋漓萬象鐘。
同護神州春色好，山川瑞氣裊青松。
（作者系湘潭大學教授、詩人，詩書畫美評家，中國李白研究會會員，榮寶齋沈鵬詩書研究會理事，《詩詠中華》之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