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悠 芳華如夢》是楊誼創作的一部以她的故鄉——長江中下游地區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蕪湖從春秋時代便稱作“鳩茲小鎮”,到晚清期間已開埠通商,是一座有著悠久歷史的江南小城。小說通過226個小故事的巧妙串聯,構建了一個完整而豐富的敘事結構,這些小故事既獨立成篇,又緊密相連,讀者可以從任意一處進入,每一處又能與其他各處碰撞出新的意味。整部小說像蕪湖的一份文學檔案,全景式地記錄那個時代的社會全貌與人心驛動,以“懷舊”的底色和背景,以現代視域下的“地方性書寫”,作者在不斷地重構“故鄉”之后,堅定地走出蕪湖,走向世界。故鄉,在這里構成了她家園歲月流變的精神坐標。
劉芳華一家幾代人的家族命運,是一條貫穿作品全篇的明線。從劉裁縫看殺頭嚇破膽去世,奶奶生前將劉芳華送給吳清濤當童養媳,11歲的弟弟和7歲的妹妹被母親同樣送去當童工和童養媳開始,直到與其相關的許多細節、情境、人與人之間織就的社會關系網的呈現,是小說的整體面貌,是對人物、具體個人精神的關注,是試圖幫助人們找到生命的立足之處的一種“簡單的深刻”。作為出生在長江中下游又長期遠離故鄉的我,這樣家長里短的故土故事從小耳濡目染,小說的推進非常符合我對那個時代的想象:作品其實是對“還鄉”與“尋根”的另類表現,之所以用“另類”,是因為中國作家都特別擅長書寫故鄉,作為離鄉多年的作者,楊誼對這個主題的處理,與中國八十年代重要的文學思潮似乎有著不一樣的表達方式,看起來簡潔、簡單,實際上豐富、深刻。
正史之外的“簡單書寫”是作品的第一條暗線。慈禧太后從14歲出場到她執掌47年的清政府差不多與她一同消亡,許多重要歷史事件和重要人物同時出現,特別是僅存37年歷史的民國,充滿動蕩與變革,包含軍閥混戰、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等大歷史的劇變,都是一筆帶過,但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宏大意義的描述;蘇軾、湯顯祖、吳敬梓、李白、蘇東坡、楊賢彬,還有黃梅戲、《松花江上》《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延安頌》《馬路天使》等,各個時期的詩歌、詞曲,反映出中華民族的一種隱痛、精神和希望,是對蕪湖古城文化余緒的另一條暗線;炒瓜子、米市之首、洋火廠、鐵畫產業......各個行業的興盛和變革發展,是蕪湖經濟活動在漫長歲月中所留下的痕跡,這是作品的第三條暗線。明線、暗線共同交織成生活的萬象,小說的日常性書寫,其實內涵著精神的追問和精神的指向。
劉芳華讀私塾、劉師娘梳頭、裹腳的女人、醫生相好的、小舅子訴苦,斗雞、認字、罷工、二十四孝......眾生萬象的生存狀態,日常的生活節奏,平靜重復,隱現微瀾。以晚清、民國初年的江南小城作為作品的支點和支撐,用重返時間河流的形式洄溯過往,真正地直面現實、直面人們真實的生存狀態,在那樣一個虛弱多變的時代,這樣的描述是非常不容易的,小說里面有很多的日常突發事件,在我們現在這個時代看來可能難以想象,但是主人公在他們知命之年的時候,雖然有著沉重的壓力、但依然繼續頑強地生存著。豐富的人物和歷史細節,不僅呈現出大量的地方性文化,更讓我們看到豐富駁雜、眾聲喧嘩的面影,看到時代和人物之間內在的幽深,以及時代的精神主體:匆忙、紛亂、脆弱、動蕩、無序、無奈、堅韌。
如果把小說的氣味比作一杯香茶,《江水悠悠芳華如夢》首先散發出的是植物若有若無的淡淡清苦,這種清淡的苦澀首先投射在人物塑造的留白與情緒的弱化中,情緒的書寫僅僅止于隱痛,不去觸及失去至親或至愛時的撕心裂肺,即使寫絕望或痛苦也是輕輕掠過,情感整體上內斂克制,不強烈卻持久綿長。細究人物命運,那些生活在當下卻有所堅守的人和以不同方式隱逸的人,其言其行都能夠從不同側面折射一個時代的精神癥候,其中隱藏了大量的悲情因子,有一種“冷”的底色和“苦”的味道;其次是清淡溫和的泉水,作品對小城的文化倫理、鄰里關系、生存形態平鋪直敘,對這些現實的人生狀況、生命形態進行“原汁原味”地描述,讓我們感到蕪湖這座江南小城及其歷史本來就是漫無邊際、變動不居的,任何生命瞬時的捕捉或歷史片段的概括,流變的歷史感和滄桑感沒有時間的暌隔。其后是輕盈純凈的陽光、清甜的草木花香的氣息,在閱讀的時候,覺得像和一群親切的老友在說話,和曾經熟悉的故人在交流,感覺時間在倒流,已經遠去的歲月又回來了——人又重逢,花又重開,家園重歸。當我們掩卷深思,慢慢品味,那隱含在文字中的淺淺鄉愁、裊裊鄉音,讓人欲罷不能、心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