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母張兆和與賢契汪曾祺
□ 金實秋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病逝于北京友誼醫院。得知這一噩耗的當天,張兆和就送去了花籃,花籃兩旁的黑色緞帶上寫著:賢契曾祺安息(上款),兆和率晚輩敬挽(落款)。花籃置放在汪曾祺家靈臺的前面,這是靈堂中唯一置放的花籃。5月28日,北京八寶山公墓吊唁大廳舉行了汪曾祺遺體告別儀式,年近九旬的張兆和執意要去送汪曾祺最后一程,她不僅是前來告別汪曾祺人群中最年長的一位,也是來得最早的一批人。張兆和手執一朵待放的玫瑰,飽含著淚水,兩位晚輩攙扶著她,在《天鵝》樂曲聲中一步一步地緩緩挪行……作家顧村言看了當時拍攝的照片,十分感動,在《清冷與小溫》中寫了這樣一句話,“照片上的張兆和眼睛里滿是淚水,浸滿了悲痛”。那天,張兆和對汪曾祺子女說:“汪曾祺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當晚,有一位記者電話采訪了張兆和,她嘆惜道:“像他(汪曾祺)這樣下筆如有神的作家,今天是沒有了。”這兩句話,當時就在媒體上廣為傳播,而在之后評價汪曾祺的文章中,其引用率也極高;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大概是關于汪曾祺評價的最具有概括性和影響力的兩句話了。
張兆和曾給汪曾祺寫過一封“很長的信”,這是他終生難忘的信,汪先生曾多次與別人說過,也在文章中再三提及。1946年,汪曾祺在上海一時找不到職業,生活困窘,情緒極壞,甚至有了自殺的念頭。汪曾祺說,沈先生得知后,立即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同時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信中說的三姐,即張兆和也,她在張家姐妹中是老三。這兩封信,是老師、師母對他生命的挽救,給了他生活的希望,對汪曾祺的一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使汪曾祺終生銘記,終生感恩。
1958年,汪曾祺又因“右派”問題下放到張家口農科所勞動,有時不免會消沉迷茫、心灰意懶。沈從文寫信鼓勵汪曾祺不要忘了寫作,他勸慰弟子說:“你至少還有兩個讀者,就是我這個老師和三姐,事實上還有(黃)永玉!三人為眾,也應當算是有了群眾!”汪曾祺一直保存著這封信,可惜在動亂年代遺失了,但信中重要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腦海中常常縈回著信中這一段貼心的激勵之言。
1961年,汪曾祺寫了小說《羊舍一夕》,隨即給了沈從文和張兆和,并寄交《人民文學》編輯部。當時《人民文學》編輯部負責京津及華北地區初審的崔道怡看了,十分喜歡“這種純正優美、詩韻溫馨的小說,隨即提交復審”。其時張兆和也任職于《人民文學》,與崔道怡同事,她向崔道怡介紹說,曾祺是從文的學生,文筆很好,并建議請黃永玉為小說畫插圖。當時,張兆和的話,無疑是有一定分量的,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沈先生八十壽辰,不告訴人準確日期,汪曾祺去問,沈則說已經過了。汪曾祺“只好寫了一首詩補為之壽”,隨后寫信告訴林斤瀾:“他一家看了都很高興。”當然,這個“一家”,首先就是沈先生和沈師母啦!
對三姐給他的肯定和贊許,哪怕只是一言兩語,汪曾祺都是很在意的。有一次在沈先生家,師生倆聊起了沈先生的《月下小景》,汪曾祺說:“‘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這寫得很美,但是我還沒有見到一個作家寫到甲蟲的氣味!”這時,張兆和因為汪曾祺發現了這一點而很興奮,說:“哎!甲蟲的氣味!”(汪曾祺《與友人談沈從文——給一個中年作家的信》)
至于張兆和對孩子、對保姆的“抒情氣氛”,汪曾祺也在文字間流露了他對師母的“尊崇”。比如,“沈先生、沈師母和兒子、兒媳、孫女是和睦而平等的。”“有一陣,兒子、兒媳不在身邊,孫女跟著奶奶過。這位祖母對孫女全不像是一個祖母,倒像是一個大姐姐帶著最小的妹妹,對她的一切情緒都尊重……去年春節,孫女要搞猜謎活動,祖母就幫著選擇、抄寫,在屋里拉了幾條線繩,把謎語一條一條粘掛在線繩上。有客人來,不論是誰,都得受孫女的約束:猜中一條,發糖一塊。有一位爺爺,一條也沒猜著,就只好喝清茶。”沈從文先生請過一位保姆叫王嫂,和沈家一直相處極好,離開沈家多年,還一直和沈家來往。王嫂“去年在家和兒子慪了一點氣,到沈家來住了幾天,沈師母陪著她出出進進,像陪著一個老姐姐”(汪曾祺《我的老師沈從文》)。
因有刊物約汪曾祺寫關于沈從文“轉業”的文章,汪曾祺要夫人施松卿打電話給張兆和,張兆和很是支持,說“叫曾祺來一趟,我有話跟他說”。張兆和給了汪曾祺幾封沈從文的信,汪曾祺說,“看了這幾封信,我對沈先生轉業的前因后果,逐漸形成一個比較清晰的輪廓”(汪曾祺《沈從文轉業之謎》)。
1992年10月24日,學者巨文教就沈從文研究中的一些問題,專程拜訪請教了張兆和。臨別前,巨文教告訴張兆和,第二天將去拜訪汪曾祺。張兆和對他說:“到汪先生處,會有更多收獲。”這一句話,使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張兆和對汪曾祺的信任與贊許,并由此感悟汪曾祺對沈先生的了解與理解已達到何等的廣度和深度。
沈從文先生去世后,汪曾祺協助張兆和參與了《沈從文全集》和《沈從文別集》的編輯出版,并應邀擔任這兩本大書的顧問。同時先后參加這兩本大書編輯工作的張永中先生還記得一個細節:在編輯《全集》期間,張兆和曾幾次請有關同志吃飯,“一次是專門去全聚德吃烤鴨。那天,汪曾祺先生也在,還喝了點酒,臉呈了醬紅,講話聲音有點嘶啞,卻洪亮”(張永中《杜鵑聲里的記憶——關于沈從文墓的一些舊事》)。沈從文先生在世時,曾有個愿望,即“把自己的作品好好選一下,印一套袖珍本小冊子,便于收藏攜帶,便于翻閱”,并基本選定了作品。他去世不久,岳麓書社與吉首大學沈從文研究室迅速就編輯工作進行了溝通、磋商并達成共識。在為這套袖珍本定書名時,汪曾祺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借汪朗的話說,這書名是老頭兒“踅摸”出來的。開始,這套書書名擬叫《沈從文作品選》,大家認為太俗,不好。叫《沈從文作品精選》吧,感覺流于一般了。最后,汪曾祺建議叫《沈從文別集》,張兆和與同事們都覺得好,一致欣然從之。
用學者郜元寶的話說,“汪曾祺對這位師母是非常崇敬的”(郜元寶《汪曾祺寫滬語》)。此言不虛也!這個崇敬,雖與老師沈從文不無關聯,但三姐的文學天賦和仁者情懷,是汪曾祺由衷崇敬的根本緣由。張兆和是名副其實的才女,早在中學二年級,她就創作了劇本《王昭君》,并發表在樂益女中的畢業校刊上。她的第一篇小說《湖畔》,于1934年刊發于巴金主編的《文學季刊》,巴金說,“她的短篇小說《湖畔》受到讀者歡迎”(巴金《懷念從文》)。這一年,張兆和才24歲。1941年,她以《湖畔》為書名的五篇小說結集在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面世。1999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將《湖畔》列為民國女作家“虹影”系列叢書,與蘇雪林、張愛玲、林徽因等排為一列。有研究現代文學的學者認為,張兆和的小說“若署上她丈夫的名,也看不出絲毫端倪”。也有人認為她“是現代文學史上一位被深深遮蔽掉的作家”。盡管這只是一家之言,但張兆和卓越超凡的文學才華卻是不可否認的。還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33年,她就翻譯了英國女作家瑪麗·安·蘭姆的小說《我的水手舅舅》,刊發于《西湖文苑》第一卷第三期。于此,亦可窺見她的閱讀層面和翻譯才華。
至于張兆和對沈從文在文學上、學術研究上的作用,那幾乎就是公認的了。尤其是沈從文去世后,她對整理出版沈從文作品集以及沈從文研究的貢獻,更是得到了文學界的高度評價。《沈從文傳》作者、美國漢學家金介甫說,“我每次訪問沈從文,至少有張兆和先生在場幫助翻譯”。因為沈從文只會說湘西話,別人很難聽得懂,這時張兆和就起到了“翻譯”的作用。學者陳子善也采訪過沈從文,也聽不懂沈先生的“湘音”。他說,“老人家很風趣,他講了以后會笑,但我不知道他笑什么。有時候張先生在,她會做翻譯;有時候張先生不在,只能不懂裝懂”。
張兆和不僅充當了“翻譯”的角色,有時也是沈從文作品的助編與審讀。沈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三姐幫助整理校對的。有時,她還要為沈先生改信里和作品中的訛誤。在一封信里,張兆和直率地批評沈先生:“你這個字,老是用錯,我給你改過多少次,你還是用錯!”蓋沈先生用字不規范也。汪曾祺說張兆和是沈先生文集的“一個極其細心、極其認真的義務責任編輯”,毫不夸張,確實如此;這兩個“極其”,亦表達了汪曾祺對三姐的崇敬之心、感佩之情。
汪曾祺寫張兆和的文字雖著墨不多,但小中見大,寄情深厚;張兆和對汪曾祺的評論也不過是片言只語,卻言簡意賅,一語中的。說起汪曾祺,沈從文與汪曾祺的師生情誼自然是眾所周知、膾炙人口;然而論及張兆和與汪曾祺的交誼,所知者則不多矣。以愚之管見,這是不應該被歲月淡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