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張樂地 瀟湘帝子游
——傅抱石歷代詩意畫的節奏感及音樂空間意識
□ 趙啟斌
《芭蕉葉綠上娥眉》 1945年 傅抱石
為中國畫輸入優美的詩詞意境，打通與其他藝術的關系，傅抱石在這方面走得相當深入。他將我國歷代詩詞中所具有的強烈的宇宙空間意識、國家空間意識、歷史空間意識、主觀精神空間意識納入畫面，構建出具有復合型、綜合性特色的精神空間意象。
從傅抱石不少歷代詩意畫題材、主題和表現內容可以看出，他的歷代詩意畫表現出來的精神空間內涵有著不同的側重點。傅抱石尤其善于挖掘不被一般畫家所認識和理解的詩詞內蘊進行繪畫創作，從中確立自己頗為獨特的詩意畫創作主題和內容。如以音樂作品、音樂家、舞蹈繪畫題材入畫就是傅抱石非常感興趣的歷代詩意畫創作專題，他在這類繪畫題材中將典雅而優美的空間氛圍和審美意象非常自如地呈現出來，直觀地表現出特有的節奏感及音樂空間意識。
《罷阮圖》 1944年 傅抱石
通過詩性的眼光來理解、認識世界、宇宙和時空，是中國詩詞、中國書畫最為獨特的地方。中國詩和中國畫的空間意識中具有節奏性、音樂性的空間意象的表達，這一精神特質為中國詩詞和中國畫帶來了無盡的精神本源和創作靈感。對宇宙空間、時空感所具有的藝術的覺解和精神意象的生成到了一定程度后，就要通過音樂性和節奏感表現出來。宗白華在闡釋這一現象時說：
所以我們的空間感覺隨著我們的時間感覺而節奏化了、音樂化了！畫家在畫面所欲表現的不只是一個建筑意味的空間“宇”，而須同時具有音樂意味的時間節奏“宙”。一個充滿音樂情趣的宇宙（時空合一體）是中國畫家、詩人的藝術境界。（宗白華《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
《蝶戀花》 1958年 傅抱石
“空間感覺隨著我們的時間感覺而節奏化了、音樂化了”，沒有“一個充滿音樂情趣的宇宙（時空合一體）”不是“中國畫家、詩人的藝術境界”。因而宗白華又表述說：
在中國畫上的遠空中必有數峰蘊藉，點綴空際，正如元人張秦娥詩云：“秋水一抹碧，殘霞幾縷紅。水窮云盡處，隱隱兩三峰。”或以歸雁晚鴉掩映斜陽。如陳國材詩云：“紅日晚天三四雁，碧波春水一雙鷗。”我們向往無窮的心，須能有所安頓，歸返自我，成一回旋的節奏。我們的空間意識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線甬道，不是希臘的立體雕像，也不是歐洲近代人的無盡空間，而是瀠洄委曲，綢繆往復，遙望著一個目標的行程（道）！我們的宇宙是時間率領著空間，因而成就了節奏化、音樂化了的“時空合一體”。（宗白華《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
《二湘圖》 1961年 傅抱石
“我們向往無窮的心，須能有所安頓，歸返自我，成一回旋的節奏”“我們的空間意識的象征……是瀠洄委曲，綢繆往復，遙望著一個目標的行程（道）”“我們的宇宙是時間率領著空間，因而成就了節奏化、音樂化了的‘時空合一體’”，都非常深刻地闡釋出中國詩詞和繪畫中所應具有的精神境象和時空感觸，節奏化、音樂化的精神空間意象是可以直接“道源”和追溯萬物秩序與規則之物。我國歷史上的《瀟湘圖》就是因為表現“（黃）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莊子·天運》）的音樂內容，表現“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詩意所呈現出來的音樂性、節奏性內蘊而廣為人們所知，成為中國畫創作的重要文化母本，激發出藝術家源源不盡的靈感與激情。南宋郭楚望在古琴曲《瀟湘水云》中所表達出來的音樂空間意識也是《瀟湘圖》繪畫題材所要表現的重要對象，其中有著音樂空間意識的出現。
《芙蓉國里盡朝暉》 1964年 傅抱石
今按其曲之妙，古音委宛，寬宏澹茂，恍若煙波縹緲。其和云聲二段，輕音緩度，天趣盎然，不啻云水容與。至疾音而下，指無阻滯，音無痕跡，忽作云馳水涌之勢。泛音后重重跌宕，幽思深遠。（明末徐上瀛《大還閣琴譜·瀟湘水云》）
在瀟湘意象中注入宇宙空間意識，節奏感和音樂空間意識在畫面中出現。正是這種來自靈府的空間節奏感和音樂性為中國畫和中國詩詞帶來極為深邃的精神空間意識和時空境象。傅抱石對于這一音樂化、節奏性的精神空間意識顯然有著相當深刻的體驗和感受，所以也才會有一系列以表現音樂為主題的繪畫專題的出現，直接借助音樂家的藝術形象在畫面上表現出自我的精神情感和對音樂美、對節奏韻律的關注。
《東皇太乙》 1954年 傅抱石
傅抱石以音樂為題材的歷代詩意畫作品當以《琵琶行》《撥阮圖》等為精品，這一類繪畫也成為傅抱石詩意畫專題的重要組成部分，從中可深刻感受到音樂空間意識所具有的洗練、優美、典雅與深邃之美。
傅抱石創作的《東皇太乙》是最能體現其歷代詩意畫音樂空間意識、節奏感的一件作品。《東皇太乙》為傅抱石依據《楚辭·九歌·東皇太乙》中“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詩意而創作的楚辭詩意畫作品。畫面下方描繪音樂徐奏、香煙裊裊、載歌載舞祭祀神靈東皇太乙的動人場景，上方則作東皇太乙自煙霧繚繞的神殿上空徐徐下降。全幅將人間天上匯為一體，成功地營造出如夢如幻的詩意空間境象，將優美的音樂空間意象、節奏化的時空感引入畫面，使人如聞其聲，如觀其形，創建出不同于其他空間意象的畫面空間氛圍。
《撫阮圖》 1944年 傅抱石
《琵琶行》則為傅抱石根據白居易《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莫辭更坐彈一曲”等詩意而創作的唐人詩意畫作品。畫面中，主人與客人在船中傾聽琵琶女精彩的演奏，隨從與馬匹亦靜靜佇立，專心傾聽。巨大的楓樹遮蔽了江邊天地，烘托出夜晚皎潔、幽暗的空間氛圍。全幅以大寫意筆觸與細筆結合的形式表現畫面人物的精神狀態和畫面氛圍，不愧為傅抱石《琵琶行》詩意題材的精品之作。
根據畫史記載，《撥阮圖》的繪制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唐代著名畫家周昉就有《擘阮圖》的繪制，五代宮廷畫家周文矩亦有此類題材的繪制。
《擘阮圖》相傳為周昉畫。一人坐而擘阮，即蔡京詩所謂“左彈右擘弄清音”者也；一坐而持扇若拍，口若啟，所謂“手捻輕蕉口自吟”者也；一坐而傾聽，意甚專，所謂“側耳含情披月影”者也。京不足道，其詩亦長語，第奉宣和帝命題此詩。而帝手署三字，用瘦金體，極遒美，押法尤妙。考《宣和畫譜》，不載昉《擘阮圖》，僅周文矩有之。文矩五代人，亦一時名手。此圖設色、運筆、風神、態度幾可與顧愷之、陸探微爭衡，似非文矩所辦。若文矩畫，帝亦不令京題詠也。豈譜成而昉此畫最后得之者耶？記以俟夫鑒識。（明代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七）
《平沙落雁》 1960年 傅抱石 南京博物院藏
《撥阮圖》是傅抱石依據蔡京等人詩意而創作的又一重要的“撥阮”題材的歷代詩意畫作品。畫面中，一仕女面容豐滿、俊美，神情冷峻凜然，正回首傾聽不斷撥出的阮聲；一仕女撫阮而彈，神情專注；一仕女則手拿蒲扇，作幽閑狀，側耳靜聽。三仕女神態肅然、不容親近褻瀆的精神意象，具有鮮明的六朝“林下風氣”的審美特色。
傅抱石音樂舞蹈繪畫創作題材、主題的出現，為歷代詩意畫帶來更為深邃、高雅、凝練的審美意象，拓展出歷代詩意畫新的創作范疇和審美空間氛圍。傅抱石將具有節奏感的音樂空間意識引入歷代詩意畫進行創作頗為新穎，不僅增加了歷代詩意畫的創作主題、題材和內容，也為歷代詩意畫帶來了更具文化性、主觀性表現的精神空間和審美境象。傅抱石綜合各種文化意象，立體性地表現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和特質，進行具有節奏感、音樂空間意識的歷代詩意畫創作，為現代中國畫的創作挖掘文化資源、積極表現中國畫特有的精神空間意象和文化象征內涵提供了值得借鑒的實踐經驗。
《更喜岷山千層雪》 1953年 傅抱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