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在美國加州卡梅爾的交友和創作傳奇
□ 龐輝
可以居
環蓽庵
張大千與邱氏一家。左起：郎靜山（張大千專職攝影師）、吳忠媖、徐雯波（張大千四夫人）、邱扶輪（阿夏）、張大千、邱永和
一
2015年，我退休后第一次踏上美國土地，來到美國加州著名的卡梅爾文化名鎮，張大千當年從巴西八德園赴美，就在這里的“環蓽庵”創作生活十年之久。我沿著張大千當年的足跡，尋找源頭，最后找到鎮上最大的中國藝術中心，從而認識店主——天主教修女阿夏（邱永和之女邱扶輪），共同經歷了一段與張大千神交的藝術探索之旅。
美國卡梅爾小鎮位于西海岸加州著名旅游觀光景點“17英里海岸線”處，距離舊金山市大約兩個小時車程，建鎮于20世紀初期，是一座人文薈萃、商業發達的濱海小鎮。從1967年起，張大千把加州卡梅爾作為自己的安居地，最初住在邱永和先生開設的德洛麗絲旅館套間，這間旅社20多年前已易主，現在名字叫卡梅爾鄉村旅館，張大千當時住的套房是3號房。張大千一家一住就是半年多，和老板夫妻成了莫逆之交。
老板邱永和、吳忠媖夫婦也不是一般人，吳忠媖是清末著名革命黨將領吳祿貞的遺腹女。1911年袁世凱收買了吳祿貞的侍衛隊長馬蕙田，行刺取其首級，吳祿貞殉難一周后吳忠媖才出生。邱永和與吳忠媖相識于南加大，二人婚后在洛杉磯經營長城有限公司，做古董進出口貿易，后來搬到舊金山開了中國貿易公司，并且在卡梅爾經營德洛麗絲旅館。1970年，他們買下卡梅爾的老銀行舊址，開設了中國藝術中心。與張大千相識后，由于志趣相投，兩家交往日漸密切，張大千和邱永和兄弟相稱。張大千在邱家旅館招待了眾多朋友，1969年新年也在邱家歡度，直至移居“可以居”“環蓽庵”。
1967年張大千在斯坦福大學舉辦第一次加州個展，開幕酒會人潮洶涌前所未有，把博物館的志愿者給嚇壞了。1972年11月，張大千在舊金山的亞洲藝術博物館再次舉行個展，盡管遭遇暴雨，還是有3000人參加了開幕酒會。在他居住期間，“環蓽庵”充當了一處知識和文化中心——訪客和朋友們常在這里聚會，討論詩歌、藝術、美食。
張大千的生活起居和生意許多是經邱永和之手，事實上，1972年至1973年，張大千的經濟狀況非常糟糕，畫賣得并不很好，一幅四尺全開的作品，大概賣2000至3000美金。由于開銷太大，這個時候他收藏的古代書畫幾乎全都賣光：《溪岸圖》賣給了王季遷，剩下的八大山人賣給了王方宇，最后一本石濤冊頁賣給了賽克勒。大千困難時，邱永和要墊付錢款，不僅要給張家買生活必需品，還受委托去laky畫廊要畫款。
1968年，張大千為好友創作了一幅名為《長江萬里圖》的作品，用以慶賀其八十壽辰。這幅畫以長江為主題，展現了從都江堰索橋到吳淞口入海處的壯麗景觀。全畫總共分為十個段落，每個段落都可以獨立成畫，同時又融成一體。在這幅唯美的畫卷中，張大千不僅采用了傳統山水畫的創作手法，同樣也加入了潑墨潑彩，將長江壯麗的景觀完美地展現出來，也將長江的胸懷與氣度展露無遺，給人一種豪邁奔放的姿態，展現出畫家深厚的創作底蘊。對于這幅氣勢恢宏、構圖飽滿的巨作，邱永和極度興奮，專門寫信盛贊這一驚世之作，充分顯示了邱永和對張大千藝術成就的高度贊賞和友情的深厚。可以說，邱永和不僅是張大千的兄弟，也是他的伙伴和朋友。他們之間的感情超越了一般的友誼，邱永和在張大千的生活和事業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吳忠媖出生于名門世家，見多識廣，美麗又才華橫溢，深受大千賞識，二人常常共談繪畫藝術。邱氏家族收藏的眾多書畫作品皆由張大千把控，大千也慷慨轉讓自己的作品給邱家，吳忠媖一直忠誠地守護著夫君和大千的這份友誼。邱永和67歲去世后，吳忠媖活到103歲，在漫長的獨居生活中，無論遇見什么困難，她都沒有出售過一張大千作品和邱氏藏畫。邱氏家族生意一直延續到2017年家族唯一繼承人邱扶輪去世。
邱氏一家三口
傅抱石《行吟圖》上有張大千題字
文徵明《湖樓夜笛》及張大千題字
二
張大千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他與邱永和兄弟相稱，指導邱家收藏古畫及他自己的畫作，邱氏家族藏畫有文徵明、陶成、張靈、林良、馬守貞、惲壽平、傅抱石、張大千、徐悲鴻、齊白石、溥儒等各大名家作品。
邱扶輪回憶說，很多張大千的作品都是在她親眼觀看下創作的。她說：“張大千先生用游世感隨時分享著自己對藝術和生活的深刻見解，這不是可以理性分析或解釋的。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也解釋不通！”
邱氏家族藏畫除去被偷的一些，剩余的共計87幅。邱氏夫妻受贈于大千先生自己的精彩作品12幅，其中最受人矚目的就是巨幅潑彩《卷去青靄望水天》橫幅。
《卷去青靄望水天》是張大千1968年在巴西八德園居住時創作的。據說當時張大千患有眼疾，不能畫非常精細的工筆，無奈之下，轉向大寫意、潑墨、潑彩的藝術道路，結果大獲成功，受到全世界的推崇。這幅作品中樓閣茅亭煥然一新，山坡草木華滋，石青、石綠色彩籠罩，匯聚于畫面右端，帶有濃厚的巴西時期的山水風格。此作尺幅恢宏，完成后不久便帶來加州，送給邱永和的中國藝術中心收藏，從未公開展出或出版，2018年亞洲藝術周在蘇富比專場拍賣首度亮相，以655萬美元高價成交。張大千研究及收藏權威專家程恩嶸先生多次在各種場合介紹張大千這一杰作，他說如果今天拍賣這張作品，肯定超過1.5億元人民幣，也肯定成全場之冠。此畫也是我主編的《世界的大千——張大千繪畫精品集萃》的封面。
整理邱扶輪家里的藏畫時，我還驀然發現兩幅傅抱石的作品，不禁喜出望外。
一幅為《杜甫詩意圖》，畫面中叢林密布，山野蒼翠，重巒疊嶂，峻嶺雄峙，溪水自山間流出，清澗飛瀉，參差錯落，煙云隱繞山間，一派山野壯景。一高士騎毛驢穿行于山間小道，悠然自得，聽風曠野，醉情于山水之間，伺童扛行囊尾行。松風拂衣襟，瀑布伴步聲，靜寂的群山之中有了一份生機，平添了詩意一般的活力和意境。站立畫前，仿佛看見傅大師飲酒揮毫，橫擦豎抹，痛快淋漓，選擇了傳統皴法中最自由、最灑脫的亂柴皴、亂麻皴、拖泥帶水皴，并大膽用墨，皴、擦、點、染、抹一氣呵成。枯墨染遠山，巧妙運用布局結構完整畫面，使畫面渾然一體有如天成，凸顯大師之氣。
還有一幅《飛起玉龍三百萬》，款識為“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是一幅毛澤東詩意圖，出自《念奴嬌·昆侖》。該作肆意豪放地描繪出中國工農紅軍在長征途中過雪山那種“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的千里景象，恢宏氣勢，巍巍壯觀。畫家大刀闊斧地運用純水墨繪畫，雪山占據了幾乎整個畫面，近處斗筆散鋒，濃墨皴擦，遠山淡墨枯筆，擦、染、皴并用。全幅遠山淡墨，皴、擦、烘、染，整個畫面一片寂靜，無聲的千山萬壑，銀白色的冰雪世界，滲透著侵人的寒氣，增添了冷冽的悲壯氣氛，表達了中國工農紅軍“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的萬千斗志和毅力，生動再現了中國工農紅軍的長征壯舉。
張大千比傅抱石大5歲，張大千一生在海外游歷，傅抱石沒有來過美國。都說“武無第二，文無第一”，這兩位中國畫壇宗師都是師古石濤，由石濤源發散枝，張大千仿石濤畫可以亂真，傅抱石是石濤一輩子的追隨者。1944年，傅抱石創作《麗人行》，張大千也有跋：“古人論山水曠于無天密若無地，先生以此秘入人物，開千年來未有之奇，真圣手也。勾勒衣帶如唐代線刻，令老遲所作亦當襝衽。”大千將傅抱石推崇到超越陳老蓮（老遲）而直追唐人的地位，把抱石直比“畫圣”，與“詩圣”杜甫相媲美了。大千有譽人癖，對后輩獎掖提攜，不遺余力。當時抱石名氣遠不如大千，得此嘉許，興奮不已。可惜大千對傅抱石不太熟識，以為他字狷夫，所以題上“狷夫先生”（傅狷夫，原名抱青，號雪華邨人，浙江杭縣人，中國臺灣當代著名畫家和藝術教育家，創“點漬法”“裂罅皴”等畫法，是開拓臺灣水墨新境的導師之一）。傅抱石也不好意思請大千改動，讓大千尷尬，就自行挖掉二字，成一空白位，而題跋用的是絹，不好遮掩，挖補痕跡就較為明顯了。此后，張大千還多次在傅抱石畫上題字，如1962年所作的《行吟圖》。
這兩幅傅抱石的精品畫，是張大千介紹邱永和收藏的。據邱扶輪回憶，當時傅抱石已經去世，邱家對傅抱石沒有概念，純屬空白，吳忠媖聽從大千的建議，收藏了兩張傅抱石作品。
張大千是一位全能型畫家，他的創作涵蓋了各種不同的繪畫風格和題材，包含不同繪畫流派的精華，同時融合了南北兩種繪畫傳統的繁麗之美。他的作品涵蓋文人畫、宮廷畫、民間藝術，涉及人物、山水、花鳥、魚蟲、走獸等各個領域，無論是工筆還是寫意，他都游刃有余，無一不精。除了繪畫，張大千的詩文作品也表現出真率豪放的特點，他的書法具有勁拔飄逸之美，內外兼備，獨具風采。他喜歡在古畫上題字，與乾隆一樣，常常在繪畫作品上添加自己的題簽，這也成為他獨特的風格之一。張大千有一張自己收藏的文徵明的小幅水山精品，幾乎在整幅畫面的四周都留下了自己的題跋，他把這幅自己珍愛的藏品送給了邱氏，表達了對他們深厚情誼的珍視。
在邱氏家藏中，有張大千當年題寫和收藏的明代著名畫家陶云湖（陶成）的《竹菊野兔》。大千對陶成極為敬重推崇，作品附有大千先生之鑒藏印及題簽，另有邱氏家族鑒藏印。鈐印“云湖陶成”，題簽“（張大千）陶云湖竹菊野兔真跡，大風堂藏翫。爰翁”，鈐印“張大千長年大吉又日利”，邱氏家族鑒藏印“邱永和鑒賞章”“吳忠媖印”“邱扶輪印”“邱扶輪藏畫”，鑒藏印“（張大千）大風堂珍玩”“藏之大千”“不負古人告后人”，另二印漫漶不辨。
陶成，字孟學，號云湖仙人，出生于江蘇寶應，為明朝成化、弘治時期活躍的畫家。他是一位官家子弟，在應天府鄉試中嶄露頭角。陶成的藝術涵蓋詩歌、篆刻和書畫，尤擅長山水人物畫，作品山水以青綠為主調，人物畫則充滿宋代風格，且喜歡勾勒竹兔。陶成的作品數量稀少，在他的作品中，張大千曾收藏有《云中送別圖》，該作品在《大風堂名跡》第四集中有記載。他在收藏的作品上題字寫下“無一筆不直接龍瞑，仇實甫何由望其項背，勿以尋常筆墨視之”。1949年大千離開中國，將藏品搬運至印度新德里，后來轉移至北美，并在卷上加印“別時容易”一方印章。
陶成的另一幅作品《蟾宮玉兔》軸，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同樣有“云湖陶成”印章，與邱家藏品的印章一致。
在明代畫家文徵明的畫作《湖樓夜笛》中，上面的鈐印藏家分別是宋犖、袁保恒、伍銓萃、張權、那志良和李霖燦，都是古今聲名顯赫的藏家和藝術家。在這么多赫赫有名的藏家藝術家加持下，這幅文徵明的山水更加散發出獨特的藝術價值。文徵明是明代中期著名的畫家、書法家，與沈周、唐寅、仇英并列合稱“吳門四杰”，與唐伯虎、祝枝山、徐禎卿并稱“江南四大才子”。晚年與老師沈周并駕齊驅，繼沈周之后成為吳門派領袖。
《湖樓夜笛》畫的是瀟湘八景之一的洞庭秋月，張大千給此畫題了邊款：“此亦《瀟湘八景》中之《洞庭秋月》也。為南皮文襄公之長君可園舊物，有其三聯珠‘第一品’印，斷為最心賞者。大千居士爰。”鈐印“大千”。意思是文徵明畫的是《瀟湘八景》中的《洞庭秋月》，這是南皮文襄公的長孫南皮縣君可園收藏的舊物，上面有他的三聯珠“第一品”印章，可以肯定是最為喜愛的。
書畫鑒賞家、張大千研究專家萬君超先生，對大千先生在古畫上題簽非常有研究。他認為張大千之所以在古畫上題簽，一方面是表明他對此畫的高度贊許，另一方面也是他自身與古代藝術傳統相融合的一種方式，使得這些有價值的畫得到更廣泛的關注，從而為其傳承和價值傳播作出巨大貢獻。
龐輝在中國藝術中心觀賞傅抱石《杜甫詩意圖》
蘇富比拍賣行“邱氏家族珍藏中國書畫”拍賣會上，龐輝在《卷去青靄望水天》畫前
三
憑借地緣優勢，美國硅谷亞洲藝術中心館長舒建華先生長期致力于整理與研究張大千的資料。他曾言：“張大千的藝術和人生可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界定于1949年，猶如寬廣深邃的大峽谷。他的作品融合了‘古意’和‘新意’，在20世紀中國繪畫史上無人可匹敵，在世界繪畫史上也堪稱獨特。張大千曾在美國舉辦過12次畫展，其中以加利福尼亞州最為頻繁。加州的早期（1967—1970）與八德園的后期（1963—1968）有所交匯。這個時期標志著張大千潑彩藝術的巔峰，加州的氣候和陽光賦予他極具創意的體驗。他在‘17英里海岸線’的居住地，受海水顏色和云霧變化的啟發，創造了許多新主題。”
邱氏家族的收藏與張大千息息相關，每一件作品都見證了張大千的真摯情誼。除了收藏有張大千共計12幅作品（包括與黃賓虹合作的作品）外，邱氏的收藏還包括徐悲鴻的《青竹雄雞》、文徵明的《夏山高隱》、吳偉的《雪積窗生》、黃慎的《柳溪漁艇》，還有齊白石、溥儒等大量作品。最終，在2018年蘇富比舉辦的“邱氏家族珍藏中國書畫”專場拍賣中，所得款項全部注入邱扶輪和吳忠媖生前創建的兩個信托基金，以繼續回饋社會，助人為樂。這不僅延續了張大千與邱家兩代人之間的深厚友情，也傳承和發展了大千卓越的藝術成就。
龐輝和邱扶輪（阿夏）在觀摩陶云湖（陶成）的《竹菊野兔》
龐輝在“紀念張大千誕辰120周年”活動中作新書發布及講座
龐輝，現任四川張大千研究中心研究員、江蘇國際文化交流中心顧問、美國硅谷亞洲藝術中心顧問，專注研究張大千、傅抱石不同時期的創作歷程和經典作品。他多次在硅谷亞洲藝術中心對東西方有代表性的現當代藝術家作品創作進行剖析評論，并全球直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