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寫滿了皎然的故事
□ 張永祎
皎然,乃唐代高僧的法號,俗姓謝氏,字清晝,又名晝,湖州長城(今浙江長興)人,是謝靈運的十世孫。身處于公元720至公元803年間。早年參加科舉考試,部分時間在外游歷,其主要的生活軌跡都在湖州。肅宗至德(756—758)至代宗寶應(762—763)間,定居在湖州。永泰元年(765)秋,由秣陵(今江蘇南京)返,再回湖州。大歷二、三年(767、768)間,在靈隱寺修習,到天竺寺出家。之后徙居湖州烏程杼山山麓妙喜寺擔任住持,直至終老均在湖州。
湖州是一座具有兩千多年歷史的江南古城,因澤多水茂而名。皎然生于斯長于斯成于斯也名于斯。據唐釋福琳《皎然傳》記載,其“幼負異才,性與道合。初脫羈絆,漸加削染。登戒于靈隱戒壇守直律師邊,聽毗尼道,特所留心。于篇什中,吟詠情性,所謂造其微矣。文章雋麗,當時號為釋門偉器哉。”他不僅精通佛教經典,又旁涉茶學詩學和諸子經史,才情俱佳,著作頗豐,有《杼山集》十卷、《詩式》五卷、《詩評》三卷及《儒釋交游傳》《內典類聚》《號呶子》等著作傳于世。《全唐詩》收錄其詩共有7卷,為后人留下了470首詩篇。
皎然
茶里茶外皆有道
早在三國時代,湖州就是中國綠茶的重要產區,到了唐代因這里出產的紫筍茶進貢朝廷而名揚天下。陸羽在《茶經》中說“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牙者次”,紫筍茶芽葉精干,芽尖堅挺,葉底細嫩,色澤綠翠,香氣襲人,湯色明亮,入口濃醇,因而備受關注被列為貢品。據嘉泰《吳興志》《湖州府志》載:湖州“每歲進奉顧渚紫筍茶,役工三萬人,累月方畢。”“會昌中(843—845)上貢湖州紫筍茶一萬八千四百斤”。
皎然從小就生活在長興這個紫筍茶的重要產地,耳濡目染,久受熏陶,興趣日隆,風生水起,再加上應舉失敗遁入空門,又必須遵循佛教禪宗以坐禪方式修煉心性,從此放下羈絆,坐禪念經,圍爐煮茶,品茗滋味,精心體味,以致登堂入室,到顧渚山專辟茶場,從事實驗,開啟研究,漸成栽種、采制、品飲等多方面的行家里手。因其愛茶嗜茶,志在修慈悲心、施惠眾生、淡泊名利、精行儉德,所以很早就提出“以茶代酒”的生活理念,希望以茶為飲替代以酒為上,并通過組織“品茗會”“斗茶賽”“詩茶會”等活動加以推廣,其中著名的“顧渚茶賽”“剡溪詩茶會”就是他自己親自策劃的經典案例。
他不僅是湖州茶文化的拓荒者,也是湖州茶文化的記錄者。許多傳世茶詩,非常清晰地記錄了茶文化的發展路徑和自己心路歷程的悄然蛻變,像《顧渚行寄裴方舟》《飲茶歌·送鄭容》《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等,都寫得栩栩如生。其中尤以《飲茶歌·誚崔石使君》最為著名。在這首詩里,他不僅把“飲茶之道、飲茶修道、飲茶得道”作了比較全面完整地闡述,最為重要的是第一次明確地提出了“茶道”的概念與定義,這也因此徹底坐實了他作為中國茶道開山鼻祖的崇高地位。
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越人遺我剡溪茗,
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縹沫香,
何似諸仙瓊蕊漿。
一飲滌昏寐,情思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這是皎然同友人崔刺史共品越州茶時的即興之作。詩作首先為我們描繪了剡溪茶的至尊至貴至美至香。接著就開始記錄飲茶的過程,分別寫出了一飲、再飲、三飲之后,所煥發的不同精神狀態:一飲,茶如神仙的瓊蕊之液,醒腦提神,清冽入口,只覺天地景物煥然一新;再飲,讓人心清神濾,恰如一陣飛雨滌盡塵世污濁,瞬間進入一片潔凈而空靈的世界;三飲,直接沖到飲茶的最高境界——“便得道”,這時已不需苦心破煩惱,因為所有煩惱早就煙消云散。如此“三飲”,一字排開,一氣呵成,神韻相連,層層遞進,最后和盤托出前所未有的茶道概念,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大概就是這一點,孕大而含豐,博大而精深,“道可道非常道”,詩人不愿或不能說出來,因為唯有丹丘子才能把其中的真諦講得明明白白。
在我們看來,這里的“道”是制茶之道、煮茶之道、喝茶之道,人們通過對茶道精神的日漸領悟,自然就會升華到人世間的與人相處之道。公元760年,年屆而立的陸羽與中年不惑的皎然在湖州不期而遇。皎然在《贈韋早陸羽》中說:“只將陶與謝,終日可忘情。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也就是說皎然是把陸羽看成像陶淵明、謝靈運一樣的人,他們在茶性、茶品、茶味、茶德等方面“心有靈犀一點通”,所以一見如故、一往情深,從此開創了四十年“佛俗情緣”的莫逆之交,正如陸羽在“自傳”中所說,這是他“與吳興釋皎然為緇素忘年之交”。
據史料記載,皎然盛邀陸羽在妙喜寺住下。他們惺惺相惜,心心相印,一同探討,一同研究,彼此都能敞開心扉,坦誠相待。在皎然看來,陸羽埋頭寫書,會有許多不切實際的觀點,他在《飲茶歌·送鄭容》一詩中指出“……云山童子調金鐺,楚人茶經虛得名……”提議陸羽不要閉門造車,而要深入茶山,訪茶、種茶、采茶、做茶、研茶,方可抓住關鍵,突出重點。他還讓陸羽到寺產“顧渚茶園”去實地考察,掌握第一手資料,以補充、豐富、修改和完善《茶經》。所以說,作為“茶葉百科全書”《茶經》的誕生,確實也離不開皎然誨人不倦的啟迪和精益求精的指導。
陸羽在寺院里住了三四年之后,還是想搬出去單住,皎然非常理解,便在距離寺院不遠、桑麻叢生的水邊,為他修建了一所叫青塘別業的小院。盡管他們不可能像以往那樣整天在一起,但他們的情感依然親密無間,特別是皎然總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地就要去找陸羽喝茶聊天,只是因為無法事先預約,常常會遭遇“閉門羹”。
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末著花。
叩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有一天,皎然順著鄉野小路去陸羽家,一路上,都很清幽,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桑麻叢生的地方。這里就是陸羽的新家了,只見籬笆里栽種著幾叢菊花,奇怪的是都已經到秋天了,也不見開花。輕叩柴門,沒有人應聲,甚至連吠聲也沒有。向鄰居打聽去向,他們回道:陸羽到山中去了,一般都是早出晚歸,如果要等他,怕要等到天暮時才能回來。
皎然本來是乘興而去,但沒有見到人,應該敗興而歸才是,但這個皎然卻有點特別,非但沒有一點落寞之感,反而認為這也是朋友交往中的一種值得玩味的境界,凡此種種,后來他都寫成了詩。《訪陸處士不遇》“太湖東西路,吳主古山前。所思不可見,歸鴻自翩翩。何山賞春茗,何處弄春泉。莫是滄浪子,悠悠一釣船。”盡管“所思不可見”,但“歸鴻自翩翩”,快樂的心情來源于自得其樂,他甚至還想象著陸羽不在家,可能是坐在小船上悠然自得地喝茶釣魚,豈不美哉,何人能出其右!
偶然的不遇完全可以泰然處之,但真要離別卻難以承受。皎然不僅滿眼都是陸羽這個好朋友,而且滿心都是陸羽這個好朋友,有次突然聽到陸羽要短暫出門考察茶事,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急急忙忙地趕來以詩相送,其詞懇切,其意綿綿,其情依依。
賦得夜雨滴空階送陸羽歸龍山
閑階夜雨滴,偏入別情中。
斷續清猿應,淋漓候館空。
氣令煩慮散,時與早秋同。
歸客龍山道,東來雜好風。
時值早秋,綿綿夜雨滴敲打著空寂的臺階,斷斷續續的猿聲傳入驛館,襯托著依依離別之情。好在秋高氣爽讓人氣爽神清,多少驅散些煩思和愁慮,但詩人還是不忍分手,千叮萬囑,你到達龍山完成茶事之后,一定要早點回來。“未登程,已盼歸期”,難舍難分之意溢于言表,字字句句之情力透紙背。
在唐詩的年代以詩會友比比皆是,但以茶會友卻鳳毛麟角。茶是心心相印的橋梁,茶是情投意合的因素,皎然和陸羽聚到一起,唯一的主題就只能是茶。
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
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
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他們在山間的寺院里,看到東籬菊花的一片嫩黃,發覺今又重陽。他們想到,這時到處都彌漫著登高者的酒香,這是許多俗人的選擇和習慣,可有誰知道這世外古剎能夠飄出的裊裊茶香呢?一個是茶道始祖,一個是茶道之神,他們相對而坐,非常愜意,鑒茶、選水、賞器、取火、炙茶、碾末、燒水、煎茶、酌茶、品飲,味在水中,香飄云外。這是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也是兩個懂茶的人在一起特有的情調。他們不僅是領茶道先風的茶人,也是有著極高品性與品位的潮人。
妙西杼山
寺內寺外都見詩
皎然大約在唐玄宗天寶三年(744)前后出家,也許是受守真禪師的影響,他對律宗、天臺宗、密宗、南北禪宗兼收并蓄,但自大歷后期起則日益傾心于南宗禪。
因為常年幽居古寺,環境靜謐,這獨特的生活環境,自然會對其心境的澄澈空明產生極大的影響,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不會“兩耳不聞窗外事”,反而能時不時地探出頭來,眺望那片紅塵中的是是非非和方方面面。因此他的詩歌創作沒有受到寺廟的圍墻阻攔,可以說寺內寺外,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能夠成為詩意蔥蘢的題材,但僧人的觀察角度與一般人還是有區別的,他更多的是用出世的心靈來看入世的事情,在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己之間,常常會以一種超然于一切現存的價值體系之上的人生態度,來詮釋著自己目力所及的審美世界。
在杭州浩浩洪波的錢塘江邊,山頂上坐落著靈隱和天竺二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它們都是皎然心目中的朝圣之地。從現在的角度看上去,好像近在咫尺,事實上他都在里面修煉過,但換一個角度來看,還是覺得同云霄一樣遙遠。
界石守風望天竺靈隱二寺
山頂東西寺,江中旦暮潮。
歸心不可到,松路在青霄。
意思是說,我站在錢塘江邊,遠遠看到東西兩邊的山巔各有一座寺,這可是我非常向往的地方,所以當我看到錢塘江的早潮和晚潮,洶涌澎湃,我的心情也就隨之逐浪滔天高。只可惜我那顆皈依佛門的心,現在還不能到達這樣的高度;盡管自己也想沿著松路拾級而上,卻難于上青天,松路仿佛在云霄之間,讓我可望不可及。其實詩人所要表達的并不是能不能走進寺廟,而是說修煉佛道達到更高的境界的艱難。其實在現實中又何嘗不是如此?任何人想做點事情,都不可能輕而易舉,最關鍵的就是要堅持不懈和敢于攀登。
據《新唐書·五行志》記載,天寶以后,唐代文人多寄情于江湖僧寺。因為佛道兩教在這個時代都特別提倡一種清凈、高雅、淡泊的生活情趣,以及遠離塵世、頤養天年的生活態度,而靜謐的寺觀多坐落在幽深的山水環境之中,這一切都特別吻合于當時文人希望擺脫人世煩惱的心境。因此在許多詩歌的恬靜幽遠和清冷荒寂中,可以明顯地看到人生的喟嘆和內心的惆悵。作為詩僧的皎然完全可以大行其道,但他并沒有盲目跟風,也不愿重復別人的故事,堅持以自己的眼光來書寫自己的發現,“跟著感覺走,抓住夢的手”,用禪境來構筑詩境,不斷創造出各種各樣的空靈剔透的詩歌境界。這也就難怪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非常肯定地說“釋皎然之詩,在唐諸僧之上”。
戲題松樹
為愛松聲聽不足,每逢松樹遂忘還。
翛然此外更何事,笑向閑云似我閑。
當年許多詩人寫青松都喜歡從視覺上入手,要么寫它萬古長青,要么寫它凌寒傲雪。而皎然卻偏從聽覺上下筆,專門寫了松濤陣陣。他說自己特別喜愛聽風吹松聲,每每陶醉其中,流連忘返。這時如果有人來問我,除了聽松能有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外,還有哪種事情可以與此旗鼓相當?這時,我會坦誠地回答,那就是微笑對閑云,我笑它跟我一樣悠閑。“閑云”,本來就是隱逸的象征,但詩人還說,閑云似我閑,即我比閑云還要閑,這不更具隱逸至極的意味嗎!
自古以來有許多人因為不同的信仰和不同的原因走向宗教迷宮,希望通過領悟宗教文化,能夠求得身心解脫。但綠樹掩映中清凈莊嚴的古剎名寺卻不能讓皎然完全解脫,特別是當戰火燃燒佛門凈地時,他怎么能躲在寺廟里一心向佛呢?必須睜大眼睛看世界。
從軍行·侯騎出紛紛
侯騎出紛紛,元戎霍冠軍。
漢鞞秋聒地,羌火晝燒云。
萬里戎城合,三邊羽檄分。
烏孫驅未盡,肯顧遼陽勛。
唐人特別崇拜漢代霍去病的勇猛果斷和驍勇善戰。正值斥候騎兵紛紛出動,只見帳中主帥霍去病指揮若定。漢軍的鼙鼓驚天地,羌軍營中火燒云。方圓萬里的戎城被合圍,勝利在即,三處邊關的緊急軍事文書又紛至沓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現在烏孫還沒有被完全驅逐出去,我怎么能夠回遼陽城接受勛章呢?此詩以古說今,借古喻今,安史之亂讓國家滿目瘡痍,當歷史照進現實,就會讓人們切身感受到,只有同仇敵愾,一鼓作氣,驅盡三邊之敵,才能讓大唐天下一勞永逸、終有寧日!
當然要取得戰爭的勝利,不僅要有像霍去病那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主帥,還要有紀律嚴明,勝不驕、敗不餒,戰無不勝的軍隊。
從軍行·韓旆拂丹霄
韓旆拂丹霄,漢軍新破遼。
紅塵驅鹵簿,白羽擁嫖姚。
戰苦軍猶樂,功高將不驕。
至今丁零塞,朔吹空蕭蕭。
在詩人的筆下,漢軍剛剛攻破遼地,旆旗直上云霄。威武的儀仗隊從此經過,皇帝親臨一線視察;羽林軍簇擁著主帥霍去病,迎上前去。“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我們看到,大將軍功高無比,但沒有居功自驕;戰士們歷經艱險,卻不以為苦,反以為樂。正因為上下同心共筑戰斗堡壘,這才會有今天的丁零關塞,雖朔風依然呼嘯,卻再無敢來侵犯之敵。
社會理想體現了皎然對現實的關切,但出家人遇到人間事,也會面臨著極大的誘惑和挑戰,特別是在面對男歡女愛熾熱燃燒之情,佛家戒律依然堅硬如鐵,皎然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拒人千里之外。花季才女李冶(字季蘭),對皎然仰慕已久,眉目含情,以詩傳情,“尺素如殘雪,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這一看就是在表白心意,希望能夠“結為雙鯉魚”共游在愛情的大河里。面對真愛,皎然肯定心有波瀾,面對這樣楚楚動人的女子,誰又能無動于衷呢?但他確認過的眼神,更是確認過的戒律,最終還是理智壓住了情感。
答李季蘭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天女”即印度佛教中傳說的女神。有天她把手中的鮮花撒在菩薩及諸大弟子身上。“花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諸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花,不能會去”。于是,天女便與大弟子舍利弗現身說法,指出諸弟子“結習未盡”,故“花著身耳”。詩人用此典,就是為了說明,你李季蘭這次示愛,對我來說,就像是天女鮮花灑在菩薩及諸大弟子身上來測試他們的禪心一樣,是不是也想用此來測試我的禪心?但我要告訴你,對你的愛意,沒有一點感覺,所以,對不起,我把你撒的這些花朵拾起來,還是捧還給你。這就是說把李季蘭的示愛原封不動還給了她,就此了卻一段塵緣。詩人雖然沒有迎愛而往,選擇離愛而去,但畢竟確實寫出了符合佛家人割斷情絲的本意。本意如此,定力如此,克制如此,約束如此,詩歌如此,其實情感不應如此,但人生不過如此。
句內句外全是禪
皎然生性曠達,自從踏入佛門,由律入禪,雖崇尚空性之說,但絕非墨守陳規之人。他在潛心佛典之余,留意篇什,雅好吟詠,與當時文人墨客交往甚密,經常在一起作詩唱和、論詩講藝,可考的有顏真卿、顧況、韋應物、劉禹錫、劉長卿、孟郊、李端、靈澈、吳筠、盧幼平、吳季德、李萼、皇甫曾、梁肅、崔子向、薛逢、呂渭、楊逵等200余人,他們互相影響,取長補短,皎然徜徉在這些詩人的創作實踐中漸有心得,覺得自己有責任承擔起為詩歌創立規則的神圣使命,于是希望構建起自己的詩歌美學體系,也就成了他的當務之急。
從貞元初年起,皎然便與二三學子居苕溪草堂,殫思竭慮,開始了詩歌理論的梳理,他汲取了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和王昌齡《詩格》的思想精華,并以儒釋道三家作為理論底座,撰成《詩式》5卷、《詩論》5卷、《詩議》1卷,可惜后兩種已佚失,只有片段保留在日本僧人遍照金剛所著《文鏡秘府論》中。傳世本《詩式》,主要有清代乾隆年間何文煥編《歷代詩話》所收的一卷本,清末陸心源《十萬卷樓叢書》所收的五卷本,后者最為齊備。這些詩論不僅標志著盛唐到中唐審美風尚的轉折,更可看作是儒道佛詩學交光互影的產物,開創了我國古代以禪論詩的先河,為僧家論詩之濫觴。
所謂詩式,即作詩之法式。《詩式》卷首曰: “夫詩者,眾妙之華實,六經之菁英,雖非圣功,妙均于圣。”其基本的思想是:自然而不廢人為,人為而不失自然。一方面,皎然以“天真秀拔之句”為詩之極致,仿佛出自造化之手,給人以“可以意會,難以言狀”之感;另一方面,再好的詩,到底還是詩人的藝術創造,不僅可以言說和探討,還可以傳授和學習。也正因為如此,《詩式》的寫作才是迫切之需。所謂“使無天機者坐致天機”,就是希望學詩者能夠掌握規矩法度,于是他對體勢、作用、聲對、用事、取境、變通等都進行了深入的探討,進而希望詩歌創作能夠通達“禪意叢生”的藝術境界。
禪意,就是在自然現象的表達中讓人悟到這背后的意識思維,也就是在一種思慮平靜以后展現的人生觀或者人生態度。簡單地說,看只是看,聽只是聽,嗅只是嗅,味只是味,觸只是觸,起心動念也只是覺察而不執著尋找,一切六根所受不能在心中造成任何分別判斷取舍的意愿,真知、真意、真趣、真味只管以最原始的狀態呈現著,任憑各有各的理解和各有各的感悟。因此,徹底、清凈、簡捷的旁觀者思維方式,就是禪意連綿的本質所在。說得再明白一點,就是要創造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審美意境。正如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所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禪’的靈魂狀態。”也就是在靜默之中讓人體會到人生追求的心性和禪意哲理的精神。
偶然·隱心不隱跡
隱心不隱跡,卻欲住人寰。
欠樹移春樹,無山看畫山。
居喧我未錯,真意在其間。
皎然希望自己歸隱的是隱心,而不用隱跡,居住在喧嘩鬧市同樣可以超然物外。如果僅從外表看,這里沒有樹木,可以在春天進行移植;這里沒有山峰,可以在屋里掛圖,看畫中之山的遙遠。“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深藏于人海,禪意依然勃發,只要你心有所歸,此中便有真意,心在何處,隱就在何處,這才算是真正的歸隱!
皎然膜拜佛語,深諳禪理,通過詩歌分析嵌入禪理禪趣,借以傳達詩禪相契的理論觀點。正如任繼愈主編的《佛教大辭典》所說:“其詩論以佛語禪理為喻,溝通了詩與禪的聯系,開宋代‘以禪輸詩’之先河,對后世詩學影響甚為深遠。”應該說同為詩人和僧人兩個角色的皎然,對于禪意的心領神會,《詩式》打通了兩者之間的通道,把佛學中的一些概念引入詩歌理論,使二者融合為一,發展成為獨具特色的“意境論”,這是皎然詩論中最具價值的論述,“兩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必須采奇象外,不能滿足于文字之表,而力圖求得“象外之奇”“韻外之致”和“言外之情”。
總的來說,皎然要求人們不要拘泥于詩歌的表層意象,而是要善于發現深層意蘊,這種主張十分接近接受美學家堯斯的“期待視野”。在堯斯看來,“期待視野”就是根據自身的閱讀經驗和審美趣味等,對于文學接受客體預先的估計與期盼。既然接受者本身擁有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和審美經驗轉化為藝術作品的內容和形式的定向性心理結構圖式,那么詩歌創作就要給他們提供這種引人入勝的線索,應該說這種線索結構的層次越多,所能發掘的意義也就越豐富,開闔跌宕的審美空間也就越廣闊。如此“緣境不盡曰情”的美學追求,不僅對唐代影響極大,而且對中國后來詩歌發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由此可見,不管是品茶還是寫詩或者是詩論,作為出家人,都透露著一以貫之的純澈清凈的特點,一塵不染,一絲不茍,卻詩情雋永,千古芳馨。正是湖州這片神奇的地方,對于塑造皎然具有巨大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在此駐足,在此眺望,在此悠游,在此憩息,亦隱亦游、亦師亦友,亦佛亦儒亦道、亦詩亦文亦茶,所到之處,都寫滿了皎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