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23年3月31日，春天三月的最后一天，到南京城南郊外天周路，送別百歲老人沈燮元先生。
認識沈燮元先生是因為關心晚明史。當年，在六朝松下讀書時節，經常去成賢街上的南圖，會遇到紀維周先生，隨意攀談，聞聽我來自中原，就會說起河南大學的任訪秋，說起參與創辦河南大學前身中州大學的王敬芳，說起會寫小說的歷史學家尚鉞。再后來，聽說曾在四牌樓的中央大學教過書的朱偰先生就是在成賢街南圖院內的一棵樹上自縊而死，每次走進這一院落，就會有一種別樣的感覺。當時，并不知道沈燮元先生。也是后來，清涼山虎踞路西側曾是南圖古籍館，我到這里查看資料，有一同事的夫人在此上班，待人比較客氣。當時，主要是看與翁同龢有關的材料，還有就是吳梅村，云天霧地，樂此不疲。通過這位同事的夫人借了一套《柳如是別傳》，誰能料到，此套書放在書包里被人竊走，這可怎么辦？如何歸還？當時哪有孔夫子網？弄得我手足無措，極為狼狽。為此，乘出公差之機到滬上拜訪上海古籍出版社，期望能買到此書，歸還南圖，結果仍舊是大失所望，無功而返。最終還是王一心兄幫忙，才算了卻此事，困擾經日的一大負擔才得卸下。今日想來，往事歷歷，仍如在眼前。《柳如是別傳》在哪里被人竊走的？就在中央路玄武飯店門口啊。
因《柳如是別傳》，事涉晚明清初大變局，多少人深陷其中，困擾徘徊，面臨抉擇。陳寅恪先生說到吳梅村屈辱仕清，在北京的一些不堪遭遇，征引文獻中，多次出現錢海岳與徐鼒。徐鼒是江北六合人，太平天國時期，他居然固守六合城不屈不撓，屹立不倒。戰火紛飛之中，他不忘書卷，還醉心學問，研究南明史，有《小腆紀年》《小腆紀傳》傳世，令人大為詫異。還有錢海岳，研究晚明史，功夫很深，他還曾一度在南大歷史系授過課。但，錢海岳究竟是因何而死？他的工作單位在哪里？錢海岳自殺是在南京東郊明孝陵？還是如曾昭遹一樣在靈谷寺縱身一躍？有人說，沈燮元應該知道，但有一人立即很不屑地予以否認，他很激昂地說，沈燮元腦子不清楚，他能知道什么。受此先入為主的誤導，此事，也就耽擱下來了。
長夜漫漫，身體需要，常在南京街巷閑走，消磨無聊。大石橋的舊書攤，廣州路的品雨齋，倉巷與木屐巷的二手書鋪，長白街的萬象書坊，都是常去的所在。但，最為常去的，還是陶谷新村的惟楚書店與學人書店。學人書店的老板叫闞煒，沈燮元先生是這里的常客。也就是在這里，認識了沈先生。當時，在場的還有同事琴心，也是愛書人。隨便閑聊，無話不談，年逾九旬的沈老還能喝點酒，他明確告訴我，錢海岳是在靈谷寺自殺，不是在明孝陵被紅衛兵推下去摔死的。他的死因，是因為不堪挨斗，他曾因有在新疆的生活經歷，與盛世才有交集，被反復詰問。沈先生還說，錢海岳是他的姨父，現在他所住的頤和路宿舍，錢海岳也曾在此棲身。困擾彌久的謎團，就此揭開，水落石出。
錢、沈棲身之地，就是原來陳群的澤存書庫一隅。陳群是落水漢奸，卻是藏書家、文化守靈人。記得一日本人到南京參訪過他，他引領這個日本人去看他的藏書之所，門額題字令這位東瀛人大吃一驚。所題何字？學我者死。陳群與此日本人笑談生死，縱論古今，不住地哈哈大笑，讓這位日本人印象至深，頗為訝異。
此后，因丁鳴江的熱心，與沈先生又多有交流。某年的秋冬之交，我在中央飯店參加一活動后匆匆離去，路過大行宮太平南路與中山東路交叉口，忽聽有人喊我，我很疑惑，以為是幻聽。但駐足細聽，果然有人輕聲呼喚招呼，回頭一看，卻是沈燮元先生。他說自己剛到銀行辦些事情，現在要回辦公室看看。年逾九旬，還如此步履從容，往來于南京圖書館的辦公室，真是令人大為驚嘆不已。
某次，丁鳴江邀約，為沈燮元先生祝壽，就在西康賓館，顧介康先生也在。當時，人很多，沈先生話語不多，卻興致勃勃，仍舊善飲。
應該是去年的4月23日，《人物》雜志有人來訪談沈先生，就在鳳凰西街一小區他的新居所，他邀我過去陪著聽聽。《人物》雜志社是一小女孩，名字叫林秋銘，問了很多問題，沈先生都思路明晰，侃侃而談，不厭其煩，一一作答。
疫情三年，多少人活動受限，疏于問候；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生死兩隔，不提也罷。如此非常期間，沈燮元先生以如此高齡，順利躲過劫難，令人欣喜。誰知道，入春以來，卻傳來他住院的消息。我因瑣事纏身，多在廣州路邊盤桓，沒有到醫院去探視先生，留下深深遺憾。
前幾天，惟楚書店的湯老板還說，很久沒有看到沈老來逛書店了啊。3月29日，就傳來沈先生駕鶴遠行的噩耗。
沈燮元先生畢業于無錫國專后，一直在南圖供職。得悉他仙逝的噩耗后，從南到北，或機構，或個人，都以不同方式緬懷先生，追思先生。一介布衣，平民學者。無權無勢，靜守書卷。淡泊一生，歷經風雨。沈先生從容走過漫漫一生，先生安息。
文思枯澀，難以成句，借用袁思亮為散原老人所填一闕《水龍吟》，送給沈先生：白門斜照，西風幾回、驚見滄波換。天留一老，文章山斗，光芒霄漢。滿地江湖，百年身世，酒杯陶遣。看行吟坐嘯，乾坤萬態，都收入、新詩卷。華發朱顏未變，羨壺中、春寬無限。德星聚處，輝勝龍角，璇奎交煥。露菊黃深，霜楓丹近，歲寒心眼。鎮鳩扶玉杖，鷗隨畫舸弄溪晚。
聽說，沈先生的《士禮居題跋》付梓在即，堪可告慰先生。
沈燮元先生千古！
（2023年3月31日于湖南路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