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的溫度
□ 孫秀生
小區門口那家哈爾濱水餃店的燈光,總會穿透黑夜。橘黃色的光暈里,蒸騰的熱氣在玻璃窗上勾勒出山水畫樣,面香與餡香的撕咬,將過路人的腳步輕輕挽留。推門進去,一股香氣撲面而來,有面皮的麥香,有肉餡的鮮香,還有蔥姜蒜末在熱油里爆過的焦香。老板娘系著條藍布圍裙,手上的面粉撲簌簌地往下掉,像下著輕柔的小雪花兒。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故鄉的冬天。塞北的雪下得厚實,基本都能沒過腳踝。每到除夕,母親就開始張羅包餃子。她揉面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面團在她掌心里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案板前,她手腕起落間的搟面杖聲,比任何新年鐘聲都令人心動。“一個褶子一份福”,她總這么說。我踮腳數著她在每個餃子上捏出的褶皺,看那些雪白的月牙兒在高粱秸稈穿就的鍋蓋上整齊排好,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童年的記憶里,母親包餃子是一樁大事。我經常會偷吃生餡,被蒜末辣得直吐舌頭,于是母親就笑著用沾滿面粉的手指戳我腦門:“小饞貓!”灶臺邊的等待漫長而甜蜜,直到第一鍋餃子在沸水中浮動成一尾尾沙丁魚,氤氳的霧氣便模糊了所有貧瘠的歲月。
記得參軍前夜,二叔帶我去鎮上吃送行餃子,那天我吃了估計有一斤多。二叔基本沒怎么動筷,他的旱煙袋在桌上磕得“嗒嗒”響,說:“多吃點,到了部隊可就吃不上家里的味兒了。”如今他墳頭的蒿草都換了幾茬,可那天餃子的熱氣似乎還在眼前飄蕩著。
南方軍營里吃餃子機會不是很多,逢年過節偶爾會改善一下,都是食堂大鍋煮的,破皮露餡是常有的事,漂在湯里像一只只小白船。我們幾個北方新兵偷偷往湯里倒辣椒油,吃得滿頭大汗,仿佛這樣就能吃出家鄉的滋味。
重慶軍校的夏天,蟬鳴聲里我第一次嘗到蘸辣椒油的餃子。來自天南海北的同學,把各自的鄉愁包進五花八門的餡料。隊長說軍人要像餃子皮,裹得住千般滋味。畢業那天,我們把好幾箱山城啤酒都喝得精光,還用餃子在餐盤里擺出各自今后的方位。
軍校畢業后到了東北,每次晚上加班后會跑到軍營邊上的小吃店要上一份水餃,老板娘總會多送一碟糖蒜。當酸菜餡餃子端上桌時,我會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扔,根本不怕燙,只是咬破個皮,那股酸香就躥上了鼻尖。老板娘笑著說:“想家了吧?”我喉頭一哽,鼻子便有些酸澀。
去年冬天,聽說同學老韓因腦瘤去世了,不覺間心生酸楚,感嘆生命無常。當年我倆在重慶時,曾就著一盤三鮮餡餃子喝光一瓶“沱牌”。如今我的微信里,老韓仍然站在通訊錄行列,每逢佳節,明知道不會有回復,但還會不由自主地送去問候,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一些關于一壺沱牌一盤水餃一曲青春的念想。
離家在外的這些年,吃過南方的三鮮餡,也吃過北方的茴香餡,可總覺得少了那個味兒。如今兒子吃餃子時,也會學起我蘸醬油蘸蒜泥。我看他被蒜泥沖得直皺鼻子的樣子,忽然想起母親當年經常數落我:“跟你爹一個德行!”
晨跑經過水餃店,老板娘正在剁餡,菜刀在案板上敲出“咚咚”的圓舞曲。這聲音讓我放慢腳步,想起母親說過的話:“餃子要皮薄餡大,人生要外柔內剛。”玻璃窗上的霧氣漸漸散去,熱騰騰的白氣里,仿佛能看見那些愛過我們的親人,正圍坐在記憶的餐桌前。
人生如煮餃,浮沉之間,百味入餡。有些味道,注定要漂泊半生才能品出酸甜苦辣;而有些溫暖,又總會在三餐四季中燙著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