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期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我對長鋒羊毫用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能選擇出適合自己使用的毛筆極為不易，是否使筆能與心手相應，這是書法創(chuàng)作中最為核心的大問題，毛筆是否適心應手甚至決定一幅書法藝術作品的生死存亡。我在調整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選擇用筆時，也逐漸摸索出一些經驗。經過不斷的選擇和實驗，逐步走向了長鋒用筆的道路，喜歡用長鋒羊毫進行創(chuàng)作，從出鋒六、七厘米、七、八厘米到十幾厘米，直至出鋒二十厘米、三十厘米、四十厘米以上的特制毛筆都用過，適合自己創(chuàng)作感覺和書寫習慣的的毛筆對于促進書法創(chuàng)作的順利完成確實頗為重要。本文就長鋒羊毫用筆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有關問題略作闡述。
長鋒羊毫運用有悠久的歷史，大約在北宋末期、南宋初年，長鋒用筆就已經形成共識，開始進入了使用的盛期，長鋒用筆的時代悄然來臨。北宋末期蔡京寫字喜歡用長鋒羊毫，“魯公不獨喜毛穎，亦多用長須主薄，故諸葛氏遂有魯公羊毫樣”。宋高宗趙構《翰墨志》說前人作草，“筆悉用長毫，以利其縱舍之便”，已經對前人用長鋒的現(xiàn)象進行留意和總結。姜夔在《續(xù)書譜》中又說，“筆欲鋒長勁而圓，長則含墨，可以取運動。勁則剛而有力，圓則妍美”，對于長鋒用筆產生的效果給予肯定。明清時期，長鋒羊毫進一步獲得了推廣，尤其乾隆嘉慶年間，頗為盛行。二、三百年來，長鋒羊毫用筆獲得了充分的發(fā)展，所以梁同書也記載下長鋒用筆的情形，“筆要軟，軟則遒，筆頭要長，長則靈”（《頻羅庵論書》），對于這一時期的長鋒羊毫用筆現(xiàn)象給予充分肯定。明清時期長鋒羊毫用筆這一現(xiàn)象的形成和出現(xiàn)，除了宣紙的廣泛使用、科舉制度對書寫的要求之外，金石學的興起、碑學出現(xiàn)也起到了相當?shù)拇龠M作用。使用長鋒羊毫進行書寫，多以長鋒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也成為明清時期書法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現(xiàn)象。明清以來，也出現(xiàn)了不少以長鋒羊毫創(chuàng)作而獲得藝術成就的書法名家。可以說，宋元以來書法觀念的變化、宣紙的廣泛運用、科舉制度的不斷完善以及金石學、碑學的不斷興起，為長鋒羊毫的用筆提供了廣闊的社會文化土壤、外在客觀環(huán)境以及物質材料的重大支持，也才有長鋒羊毫的用武之地。
長鋒羊毫筆毛柔順，濡墨快，含墨量大，筆鋒出水慢，熟練掌握其性能，可以充分表現(xiàn)出圓勁道婉的筆姿和枯濕濃淡的墨韻。用它在生宣上作行草書，無論對于空間布局和提高線條的質量，都有很大的優(yōu)勢。寫出高質量的線條，是選擇書寫工具、書法用筆的關鍵，長鋒羊毫的運用在這一方面確實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長鋒羊毫柔軟力弱，如果沒有精湛的筆墨功底，也很難駕輕就熟地把握其書寫性能，在書寫時因而有時并不能盡如人意。正是這樣，也才有可能會有出人意外的筆墨效果的出現(xiàn)，蔡邕所謂“筆軟而奇怪生”也是指的這一狀況，鋒軟而長，往往于經意不經意間而“奇怪生焉”，寫出出人意料的書法作品。在充分發(fā)揮羊毫軟筆長鋒的性能上，林散之先生最具有代表性。他說：
有位書法家說，他不喜歡用羊毫，更不喜歡用長毫。他真是外行話，不知古人已說過，欲想寫硬字，必用軟毫（筆軟，而奇怪生焉（蔡邕《九勢》），唯軟毫才能寫硬字。可惜他不懂這個道理。
力量凝蓄于溫潤之中，比如京劇凈角，扯起嗓子拼命喊，聲嘶力竭，無美可言，誰還愛聽?
看不出用力，力涵其中，方能回味。
論用筆之道，笪重光專論此事，軟毫才能寫硬字，見笪重光《書筌》。
含蓄、深沉、堅實、健拔、硬挺、溫潤、流暢、清潤、老辣、蒼渾的筆力之美要靠軟毫長鋒的精湛運用才能充分體現(xiàn)出來。對于林散之擅長用羊毫長鋒作書，充分表現(xiàn)出筆墨的豐富變化與美感。他的女婿李秋水總結說:
散老慣（用）長鋒羊毫，蘸水，后掭墨，力運筆端，墨注紙上，水墨交融，滲化洇散，有意想不到的情趣。鋒長則彈性強，含墨量多，他以嫻熟的手法，提按轉折，澀進疾阻，似欹反正，將倒復起，曲處見直，圓中寓方，濃纖長短適度，燥潤枯濕合宜，但覺一片化機，滿紙精彩。
林散之依托長鋒羊毫，充分運用水、墨、力在紙面上的綜合運用，將筆墨的豐富性變化、線條深邃的審美內涵極為自如地在紙上表現(xiàn)出來。林散之不愧為長鋒羊毫用筆而獲得重大藝術成就的一代典范。可以說，明清以來，長鋒羊毫用筆在行草書創(chuàng)作中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創(chuàng)造出了一系列的書法審美范疇和筆墨風格特征，在明清和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留下了亮麗的一筆。
我個人書法創(chuàng)作用長鋒羊毫有著相當?shù)慕逃枺踩〉昧艘恍┯霉P的經驗。書法創(chuàng)作如果沒有適合自己性格和書寫習慣的毛筆運用，是很難寫出具有鮮明個性特色和精神氣質的書法作品。書法是一個講究筆墨、精微入妙的行當，哪里能隨便就能登堂入室、直入殿堂的可能呢。中國書法特有的線性基因成為中國文化的靈魂和生命所在，可以充分表現(xiàn)出生命的律動與宇宙萬物的意象，有著宇宙、人生的哲理，沒有也不可能粗枝大葉、不費任何氣力一剎那就能超凡入圣，進入大成的境界。因而必須講究紙張綾絹的選擇，講究毛筆書寫性能的發(fā)揮，講究書寫技法的取舍，講究書寫技術的不斷提高。
由于時代的不同，書體不同，書學材質的變化，筆法也應隨之而變，這都在書寫的材質上具體體現(xiàn)出來。書法的整體審美意象的生成、章法布局的完成、線條的美感呈現(xiàn)和高質高量都要依靠能心手相應的毛筆的使用來完成。我選擇長鋒羊毫運用也經歷了一個認識觀念變化和提高的過程，沒有對長鋒羊毫的直覺感受和認識，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向對它的使用上來。我認為長鋒羊毫用筆的特點和優(yōu)勢，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茲分別介紹如下：
相對于一般毛筆而言，長鋒羊毫用筆可以帶來更加豐富的書法審美意象，為書法審美意象的確立提供了諸多新的要素。由于長鋒羊毫本身的性能所致，需要書法家以更加精湛的駕馭能力來駕馭長鋒羊毫進行書寫，從而為書法作品確立出了不一樣的審美意象。書法家們一再欣賞的“軟筆寫硬字”，即是運用長鋒羊毫書寫的結果，長鋒羊毫能寫出硬字是書法造詣精深的標志。長鋒羊毫用筆多以筆力、氣勢見長，其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豐富的書法審美境界，或剛健渾穆，或壯闊沉郁，或雄霸奇崛，或浪漫老辣，或典雅虛淡、或清潤靈明、或秀嫩清新，這都是長鋒羊毫使用所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審美意象，極大地拓展出了書法的藝術審美空間和審美表現(xiàn)范疇，確實足以獨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同時，蘇軾的“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程邃的“潤含春雨，干裂秋風”對比強烈的審美意象也都可以在焦、枯、濃、淡、濕、干、虛、粗、細不一的羊毫長鋒筆墨中呈現(xiàn)出來，或蒼嫩、或雄秀、或疾澀、或疾徐、或快慢、或曲直、或濃纖、或燥潤等種種具有強烈對比色彩的審美境象隨之出現(xiàn)，使書法的抽象感、節(jié)奏感、韻律感、音樂感大為加強、大為豐富。長鋒羊毫的運用可以大幅度提升書法審美空間的表現(xiàn)能力，使書法家能有更加寬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致力于書法藝術境界的創(chuàng)構。
長鋒羊毫的運用使書法章法布局出現(xiàn)更加豐富的變化成為可能，為書法空間布局帶來了更為豐富的、多層次的、更加立體性的表現(xiàn)樣式。長鋒羊毫的運用對章法布局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不僅可以充分展開空間的安排，外拓的空間進一步加大，同時也能收得住，更加內斂凝縮，這樣章法空間的變化無疑更加豐富、強烈，使書法作品在章法和結構這一層態(tài)上出現(xiàn)更加豐富的表現(xiàn)內容，書法空間不因過于直白、單一而使書法的空間視覺沖力減弱。可以說，長鋒羊毫的運用可以增加空間布局和章法安排的切入角度和方式，使書法家能有更加自由的發(fā)揮，為書法的空間布局、造型以及節(jié)奏、韻律上帶來更加豐富的表達效果。
長鋒羊毫用筆使筆墨線條呈現(xiàn)出更加豐富的變化，為書法藝術帶來不一樣的筆墨審美效果。由于長鋒羊毫豐富的表現(xiàn)能力為書法線條的造型和寫意功能的發(fā)揮都帶來了新的可能。長鋒羊毫用筆充分發(fā)揮出指力、腕力、臂力和全身之力，這就使線條所具有的更加豐富、深邃、微妙的筆墨效果的出現(xiàn)成為可能，使書法家的個性、學識、閱歷和精神情感在筆下得到更加自如的表現(xiàn)。長鋒羊毫可以通過散鋒、亂鋒、中鋒、側鋒千變萬化的運用，通過“積墨、宿墨、焦墨、破墨、濃墨、淡墨、渴墨”的把握，創(chuàng)造出具有很高質量的筆墨線條，使筆墨線條具有厚度、深度，筆墨風格呈現(xiàn)出更加多樣化的面貌，或斑駁陸離、或老辣蒼雄、或清雅秀麗、或明凈妍美，不一而足。筆墨線條所具有的豐富美感和精神質量都能依托長鋒羊毫呈現(xiàn)出來，于疾徐、快慢、曲直、長短、肥瘦、粗細、欹正、方圓、濃纖、燥潤、枯濕不一的筆墨線條中見骨、力、血、肉之美。長鋒羊毫用筆使筆墨線條的表現(xiàn)力進一步增強，這是長鋒羊毫用筆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產生的最為重要的功效，無論如何強調都不過分。
我也同一些老師和朋友談論過長鋒羊毫運用的一些感悟，談到鋒尖、鋒身、鋒肚的運用所帶來的不同的表現(xiàn)效果。當然，很多筆法上的感悟和經驗取得，不僅僅在書法實踐中獲得，更有日常生活和對自然景物觀察所獲得的感受在其中，長鋒羊毫筆法同其他筆法一樣，都要在創(chuàng)作實踐和日常生活中不斷感受、領悟、概括、提煉，才能形成有效的筆墨技法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作用。如從刷鍋時鍋鏟刮鍋鐵的感受領悟長鋒羊毫運筆硬碰硬的技法表現(xiàn)效果，也可以從雕刻刀在木桌面上劃過的痕跡和用力中來體悟長鋒羊毫運筆軟碰硬的技法表現(xiàn)效果，也可以在抹桌子、雞毛毯子掃灰的感覺中理解長鋒羊毫虛淡用力的技法表現(xiàn)效果，在推磨等各種農活、手工活中領悟長鋒羊毫的用筆技巧，等等，等等。至于長鋒羊毫亂鋒、側鋒、八面出鋒筆法的運用，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加以把握、領會和體悟，從中理解用筆的原理和精神。“積墨、宿墨、焦墨、破墨、濃墨、淡墨、渴墨”等各種墨法的運用，也為長鋒羊毫用筆帶來更加豐富的變化和多重審美意象的出現(xiàn)。長鋒羊毫用筆在書法筆墨線條上具有非常豐富的表現(xiàn)內容，這是書法創(chuàng)作中不容忽視的最為關鍵的組成成分，值得引起高度的重視。當然，長鋒羊毫用筆比較適用于大幅書法的創(chuàng)作，則不再深入闡述了，作為一個專題，以后有機會再做出進一步的闡述。
以上介紹了我以長鋒羊毫用筆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的一些經驗與習慣，認為書法用筆、書寫用具的選擇有法而無定法，一切筆墨技法的選擇、書法創(chuàng)作用筆的經驗和觀念都是在長期創(chuàng)作過程中逐漸概括、積累而形成的直觀感性認識，并沒有統(tǒng)一、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可遵循，古今中外，概莫例外。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對藝術的認識和突破，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要解決和反映的藝術問題，石濤上人所謂“筆墨當隨時代”，是指繪畫創(chuàng)作所言，用之于書法創(chuàng)作也非常妥帖。我的長鋒羊毫用筆也僅僅是一種經驗和自己創(chuàng)作時不自覺形成的一種書寫習慣。由于被朋友們一再詢問取法的對象和緣由，其中確實也有一些亟待澄清的問題，故將自己平時的一些想法和認識寫出來，供朋友們參考。不足、謬誤之處，亦請同道和書法愛好者們加以批評指正。
（圖為本文作者趙啟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