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去菜場，在一處攤位前，我停下了腳步。我與這家攤位的女主人已熟識兩三年，平時家里吃的蔬菜雖不是全部但總有一部分是在這里買的。我揀了六只土豆，她接過去往電子秤上一放：三塊四。我隨口問道，多少錢一斤?。克呗暫鹊?，牌子上這不寫著嗎？！我說，一大早的怎么這么大的脾氣？難道連價格也不讓問了？她繼續(xù)叭叭地說道，秤上的數(shù)字明明白白，你是看不到，還是不會看？！幾句話嗆得我干瞪眼。而且話說到這個份上，頗有點侮辱人了！本想回擊她，但看著她面前一堆花花綠綠山丘似的蔬菜，再看看身邊擠擠挨挨的買菜人，突然想到哪本書中所說的＿每個人的情緒在一個月的某一天會處于低潮期，也許此刻的她正是情緒的低潮，混雜著泥沙的潮水和莫名的怨氣不嗆你嗆誰？罷了罷了，不跟她一般見識，便在手機上付了款，一別兩寬。
前天去小區(qū)南邊的雜糧煎餅店買煎餅，也是窩了一肚子氣。這家由年輕夫婦經(jīng)營的煎餅口味純正，每次去都要排著長隊等候。在快要輪到我的時候，身旁的小伙子發(fā)話了：不是插隊的吧？他這是詢問店家，也是隔山打牛，委婉地向我發(fā)問。而我正抓著手機收聽卡塔爾世界杯戰(zhàn)況，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倒是在我前面的女顧客說，不是的，他在你前面。我笑了，說，早上時間誰都緊張，理解理解。嘴上這么說，可回到家里，心里想想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一大早的被人家懷疑插隊，這是公德面前的私德問題，而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不曾在這些小節(jié)上讓自己難堪和不齒的。于是，一邊喝粥一邊吃著煎餅，便埋怨起自己來：為啥不當(dāng)面跟他理直氣壯地辯論幾句，以至把怨氣帶回家而悶悶不樂呢？
不知道是不是年齡漸老，身體零件磨損的原因，近年來我左右兩個手臂開始不明不白的疼痛，原先的伸縮自如，拎個幾十斤的重物不在話下，現(xiàn)在可不行了。到菜場買菜，手機微信結(jié)賬時，都是先把裝滿蔬菜的購物袋擺放到攤位上，以便騰出手來在手機上點點劃劃。那天，身旁的一個老兄用低沉的語調(diào)責(zé)令我挪開購物袋，說不要妨礙他買菜。我說，我的袋子只搭了菜攤的一角，你面前是大量的蔬菜，任憑你挑挑揀揀，我怎么妨礙你了？而且我正掃碼付款，馬上就走?？伤⑽蠢頃业脑挘f，你把購物袋擺在攤位上會把蔬菜壓壞的！為什么不放在地上！話題從單純的妨礙他選菜瞬間轉(zhuǎn)移到壓壞攤主的蔬菜這個重大主題上，這分明是由他個人的情緒訴求，轉(zhuǎn)而想與攤主結(jié)成同盟對我施壓。這種險惡的心機使我憤怒。攤主是一對老實的夫婦，并沒有附和他。但我耿直不倔的性子卻徒然來勁，挺了挺腰桿，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對方的年齡比我小很多，估計三十多歲，矮墩墩的，面龐黝黑，看樣子不像機關(guān)干部，但也不像游手好閑的人，對他的職業(yè)身份一時難以判斷。他放下手中的菜棵，抬起頭，兩眼逼視著我。見這等陣勢，我心中微微一驚，心想此人恐非善茬，腦海里跳出朋友圈的一條微信，大意是說三年疫情快把人逼瘋了，社會戾氣太重，處處充滿了火藥味，若出門在外，碰到人渣，即使你占據(jù)道理的高地，也不要跟對方爭強好勝，免得他不管不顧，拿出刀子，要了你的性命。想到這里，我捏緊的拳頭便松了開來。女主人見狀也溫言勸我，好了好了，買個菜何必大動肝火，并向我擠擠眼，走吧，走吧，大家各讓一步吧……說得對，讓人一步天地寬。但有些社會頑癥并非是你主觀上所能讓得了的。譬如走路的，騎車的，開車的人翻看手機，是不是已然成了社會一大公害？有時候我就想不通，這些人不好好走路好好開車，埋頭看手機，究竟有多少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立刻關(guān)注和處理？而事實上這些人大多是刷微信，看抖音，一邊走路一邊娛樂。但是，你用娛樂打發(fā)了無聊，卻會給自身和他人帶來危險呀！每天上下班，我都是心驚膽戰(zhàn)，生怕時代倒霉的一?；衣涞阶约旱念^上＿你哪里能保證低頭看手機的騎車人和開車人手中的龍頭或方向盤不會突然轉(zhuǎn)向，朝你撞來？！曾經(jīng)有一家三口手攙手過馬路被急駛的汽車當(dāng)場撞死的，而起因恰恰是駕駛員撿拾掉落在方向盤下的手機。手機這個新鮮玩藝本是高科技時代的產(chǎn)物，它給人類帶來極大便利和精神愉悅的同時，卻有著面目猙獰的另一面，不斷造成人生的悲劇。讓你驚恐不安的何止手機。把視線擴展開來，每到刮大風(fēng)或臺風(fēng)季，我就生怕廣告牌從天而降，生怕花盆被風(fēng)吹落，生怕外表靚麗的玻璃幕墻碎裂墜地，因為廣告牌和花盆砸死人的悲劇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過。還有那些路邊看上去毫無異樣的電線桿，有的是漏電的，碰到它就會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甚至完蛋……
現(xiàn)在的人們誰都不容易，一邊在職場打拼，熟稔并遵守職場的游戲規(guī)則，盡量做一條不被欺負和設(shè)計的自由自在的魚，一邊還要事無巨細地小心翼翼地照顧到這里的那里的身邊的社會的種種意外，這樣的環(huán)境，怎么叫人不累？有人戲言，現(xiàn)在活著的人都是人精，是大智者，殊不知這樣的人精和智者可是經(jīng)歷了千難萬險和人為設(shè)計的各種各樣的考驗的。這種考驗雖然沒有要了你的性命，卻把你的精神撕成丑陋不堪的碎片。不然，每年大幅增長的抑郁癥患者從何而來？我在老家有一個相處多年的好友，平時大家各忙各的，疏于聯(lián)絡(luò)，一旦聯(lián)系，語言很是投機，與他講話，無論是話題還是語氣，都很融洽愉快。到了春節(jié)，彼此發(fā)條微信，打個電話，把心中的掛念一古腦兒地倒將出來。誰知那天寒喧過后，我多問了一句你在忙什么，他說不忙不忙，我便緊追著問，該不會是在打麻將吧？因為在這個老友的愛好目錄里，沒有煙酒，唯有麻將和讀書。每次回老家見他，他都是在牌桌上。因此，我的追問是有往常經(jīng)驗的判斷作前提的。沒想到從此以后，我凡與他聯(lián)系，他都失去了曾經(jīng)的熱情奔放，彼此之間沒有了富于彈性的回應(yīng)，更別提語言的活色生香。我問什么，他干巴巴地回答什么，毫無繼續(xù)談下去的意愿。于是我想，他是不是從我那次猜測他打麻將的話語中咂摸出我瞧不起他的傲嬌？果真如此，他必定生氣而決計不與我往來矣。而事實上我哪里有一點點小看他的意思？他年長我兩歲，是個很有才華和激情的人，而且毫無心計，我的進步有他重要的鼓勵和推動，活到現(xiàn)在的我怎么會忘乎所以呢？況且，在我的業(yè)余愛好里，也喜歡摸幾圈牌的，春節(jié)期間發(fā)出那樣的麻將追問是從心底里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假設(shè)，是多年友誼和彼此了解的思維投射。每每念及，我便難過和失落。因為在他的冷落之下，我不宜再主動聯(lián)系他了啊。我自認為自己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不會鉆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出不來。有時還會用佛教徒的覺悟提升自己。但我也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生怕哪里有一點不妥而得罪別人。當(dāng)然，人們對我種種的態(tài)度我也會敏銳地感覺到。這種性格特征其實是很矛盾的，好處是一般不主動挑起事端，傷害別人，壞處是常常使自己陷于反省和回憶的暗窖中，弄得神經(jīng)衰弱，睡不好覺。在我的床頭和旅行袋里，舒絡(luò)安定和思諾思等安眠藥一定要有的。在外人看來一米八的大個子，平時樂呵呵的，其實也有想不開的寂寞時光。世界上驚天動地的大事每天都會發(fā)生，而更多的是像輕盈飄飛在空中的煩神小事。你不想它，它不痛不癢，你若想它，它就拱你，硌你，叫你心里難受。這些難受倘若日積月累，壓在心上，心理的陰影和疾患就連環(huán)生成。在這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三年新冠疫情，突然而至的俄烏戰(zhàn)爭，以及種種媒體上出現(xiàn)的各式消息……一樁樁一件件，壓迫你透不過氣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力大不如前，出門騎車，常把頭盔和車鑰匙忘在家里，更要命的是，對事物的興趣斷崖式下降，曾經(jīng)光芒四射的激情也在悄悄消失和隱退。這是不是與我前面所述親身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境遇的反復(fù)噬咬有關(guān)？還是自身的內(nèi)心并不強大，被外界壓迫而導(dǎo)致心理陰影增大？難不成我也患上了纏繞自己的抑郁癥？！
人的憂郁是會傳染的。不管你是家庭的主心骨還是上學(xué)的孩子，一個人抑郁了全家人則背上沉重的十字架。而一個家庭抑郁的微波向社會傳染也是很自然的。在精神抑郁下，還有很高的幸福指數(shù)嗎？有些人對外軟弱，對內(nèi)卻耍盡威風(fēng)。他們把在外面受到的窩囊氣積聚起來，回家向愛人大發(fā)雷霆。從心理學(xué)上說，這也是一種情緒的平衡，但這樣的平衡未免太令人不齒了。世界本無救世主，遇到煩心事，還是自我調(diào)節(jié)自我處理為上。還說買菜。按理，作為老主顧詢問菜價再自然不過，但對方卻粗暴無禮，按傷我者雖遠必誅的對等原則，從常人的觀念出發(fā)，下次買菜肯定不會再光顧這一家。倘若這樣報復(fù)，未免小氣和狹隘了。古人云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如果把不再光顧作為報復(fù)手段，自己心中的怨氣則會越積越多越積越大，既傷害了對方更傷害了自己。難不成買菜還埋下仇恨買出個仇人？！放人一碼等于放己一碼，只要蔬菜新鮮，價格公道，為己所需，該買依舊買！去年夏天，我在一對寶應(yīng)口音的夫妻檔買了一斤毛豆，回家用電子秤復(fù)秤，少了一兩，于是連忙趕過去找他，經(jīng)過菜場上的公秤復(fù)秤，斤量并不少，于是攤主大光其火，嘴里罵罵咧咧。當(dāng)時我想，下次決不再買你家的東西！但細細一想，何必如此睚眥必報？該放下的及時放下。今年夏天，他家的蠶豆價格是菜場最便宜的，而且品相也不錯，我連續(xù)在一個禮拜之內(nèi)買了他家近二百斤蠶豆，剝好放到冰箱里冷凍，可以吃一年。而今每當(dāng)從他家攤位前走過，即使不買他家的菜，回他一個溫和的笑容卻是非常舒服的。上次買菜，碰到一個戴著眼鏡的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拎著塑料袋里的沙蝦說要退貨，說是攤主短秤了。誰知攤主蠻橫至極，話沒說完便打了他一記耳光。這還了得，于是打110。110來了，責(zé)令他賠禮道歉。昨天進菜場，經(jīng)過他家攤位，只聽他高聲說道，你是貴賓，我們要以禮相待……這個你不是我，但我聽了心里暖洋洋的。憂郁可怕，也是可以驅(qū)逐的，就看你用心不用心?；钤谑郎希灰舾?，適當(dāng)裝裝呆，鈍化自己的情緒觸角是有必要的。當(dāng)然，如果你注意身體和靈魂的雙修，養(yǎng)狗啦擼貓啦打球啦跑步啦旅游啦……找一個適合自己的，堅持下去，你就會與抑郁拜拜。
周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