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書關系百年潮
王振羽
11月14日,剛在首都機場下飛機,打開手機,獲悉金沖及先生去世了。此一噩耗,并不意外,他畢竟已經是94歲高齡了。看到有人緬懷金沖及先生,也想起與金沖及先生的簡單接觸,隨意寫來,絕無胡亂攀附自高身價之意。
注意到金沖及先生,首要的還是他對黨史研究的獨特影響。當年,在六朝松下讀書時節,來自滬上的有兩個人特別令人印象深刻,一是陳旭麓,再就是金沖及。陳旭麓說近代史,與別人不大一樣,且行文之流暢,文筆之燦然,令人嘆服。還有就是金沖及,他的家庭,他的經歷,他當時的炙手可熱,堪稱風光無兩。每逢國家、黨重大節慶,重磅署名文章多有金沖及。此后,他領銜或參與的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的傳記,每一出版,也都是權威之作,引發關注。金沖及畢竟不同于胡喬木,也有別于胡繩,他主持的《毛澤東傳》《周恩來傳》等,大量征引了一些未刊稿或者一些被打倒的人物的回憶文字,令人印象至深。眾所周知,這樣的研究,這樣的書寫,不純粹是學術研究,也不是個人撰述,限制多多,束縛多多,禁區多多,而就是在這樣的重圍之中,金沖及輾轉騰挪,打破了不為當代修史的慣例,留下了一種陳述,一種記錄,把高度概括抽象的原則性結論具體化,這也是一種了不得的能力。
二十一世紀之初或二十世紀末,大致是辛亥革命九十周年紀念,在南京長江路總統府有一會議,東流先生剛從宣傳部轉崗政協文史委,他讓我到會議上旁聽。金沖及在會上有一演講,他講的具體內容記不清楚了,只是記得他說自己一度的研究,白天是周總理,晚上是孫總理,不無自嘲之意。研究周恩來是工作,是白天供職單位的日常。解讀孫中山是自己的額外之事,只有晚上回到家里才能進行。后來,金沖及先生的公子金以林告訴我說,老金從不把在單位看到的材料帶回到家里來。言下之意,他研究國民黨也都是自己去找材料,各人搞各人的,井水不犯河水。他演講結束,會議間隙茶歇,我找到金先生,與他聊天。他很謙和,毫無官氣,一直笑呵呵地給你講他自己的看法,圓融,通達,不是鄧力群那樣的劍眉倒豎咄咄逼人不怒自威,更非有些大人物的斬釘截鐵一言九鼎。到此方知,他說自己本質上還是一介書生,并非是一種敷衍與遮掩。
大致是樊希安主持三聯書店之后,金沖及被聘請為學術顧問,他的幾乎所有著述都在該出版單位刊行,我幾乎也是每本都買,似乎只有他的一本小冊子《1927:生死轉折》是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莫非是樊希安等已經榮休三聯之故?他的自述有一附錄,是與紀登奎的一次訪談記錄。也許是編輯覺得此文過于敏感,想把他拿掉。金沖及先生說,如果這樣的話,這本書就不出版了。在金沖及的一再堅持之下,這篇文章最終還是收錄在書內了。以金沖及這樣的身份地位,這樣的被認為已經爐火純青駕輕就熟的文字表達,居然還有這樣的遭遇,真是令人無限唏噓,莫名所以。
今年初,1月13日,有一機會,到京去金沖及先生府上拜訪,我擬了一份訪談提綱傳了過去,大致有十條,有宏觀問題,也有細節求證。金沖及先生委托他的公子金以林代為回答,他實在是精力不濟力不從心了。金以林所長說,金雄白后來在香港,他奶奶自大陸過羅湖橋與之團聚有日。至于金雄白眾多文字的版權,一直在臺灣一家雜志的手上,也沒有認真去追問過。說到金沖及在一次訪談中曾說,當年他如果沒有離開上海,一定會是上海石一歌的成員,也難以避免朱永嘉等人的命運,在時代狂潮面前,個人的命運很難主宰左右,這應該是實事求是的大實話。
金沖及先生還談及他在金陵大學讀書參加學潮的細節,他到珠江路去游行,應該就是如今520廣場附近。他還提到比他年長的章開沅教授,但他在金陵大學時間不長,就退學轉回復旦大學了。
金沖及是地下黨,追求進步,但他的父親是著名報人,也曾經落水,這也都是事實。金雄白也好,朱子家也罷,都對金沖及有著深刻的影響,但隱忍內斂的金沖及很少提及他的這位父親。金先生有一位屬下,也是他很信任的同事,后來去了海外,出版了一本書,影響很大。這件事情,揆情度理,對金沖及也有一定震動,但他還是堅持說,這個人所引用的材料不是偽造的,是真實的。據說,他也曾評價南京大學一教授的著述,說他材料看得少,有些會議的開法、內容,他都不知道,只是靠懸猜,也引來各種議論。在我看來,這也都是一種正常的看法而已,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嶺南胡文輝有絕句吟詠金沖及先生,也是他的一種觀察:著書關系百年潮,三世成名亦足驕。卻嘆劉歆與父異,幾分黨見未能銷。
已經是初冬時節,金沖及先生駕鶴而去,明天是他的初七之日,也是他的遺體告別儀式舉行之時,祝他一路走好。
2024年11月19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