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也曾醉千秋(上)
——王朝背影之東晉文藝三杰篇
□ 胡正良
一
世人都喜歡談論“魏晉風流”這個話題,拋開固有的懷舊情結不說,從思想開放的真實感受來講,其實最風流倜儻的封建文藝時代要數東晉。
這個以南京為都城,曾經脫胎于西晉、戰亂中度日、先后存續103年的王朝,除開國皇帝司馬睿、晉明帝司馬紹、晉孝武帝司馬曜三人有些作為外,其他帝王大都昏庸無能、奢靡誤國、結局凄慘。他們作為國家的象征,最大的貢獻是維持了大一統的疆域,最大的收獲是為中國文學藝術締造了幾位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
與東晉帝王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治下文化領域的王羲之、顧愷之、陶淵明等名流雅士,他們的身份雖沒有帝王們那般顯赫,但在文藝的天宇上,卻各領風騷、如雷貫耳、燦若星河。這是一組很奇特的歷史現象,他們不僅創造了一個時代的文藝奇跡,更是把東晉打造為中國歷史上再也無法復制的風流一代。
身處亂世而不驚,出于污泥而不染。風流一代所獨有的醉過千秋的凄美故事,一代風流所展露的令人嘆為觀止的曠世才華,是最需要后人越過時光的煙云,去憑吊緬懷、思索回味的。讓我們走進源于晉朝的風流一代,看看一代風流的東晉歲月。
顧愷之《洛神賦圖》局部(摹本)
二
歷史選擇王羲之,是東晉王朝之幸、中國文化之幸、中國書法之幸。王羲之也的確沒有辜負“魏晉風流”這個后人賜予的高雅稱號,他用無可替代的風流潛質,用永和九年的那場醉,用“天下第一行書”的無上榮耀,為中國書法樹起一座高峰。
說起王羲之,后人記住的大都是他的書法,其實他是一個能文能武的有故事之人。他的身上纏繞著晉王朝尤其是東晉王朝波瀾壯闊的興衰往事,他的夢里縈繞著士族門閥風起云涌的變遷軌跡。
按照通用的說法,公元303年,王羲之生于魏晉名門瑯琊(今山東臨沂)王氏之家,當時歷史還定格在剛復位洛陽的西晉第二位皇帝——惠帝司馬衷時期,朝野上、皇族內一片腥風血雨,殺伐之聲此起彼伏。公元361年,59歲的王羲之逝于會稽金庭(今浙江紹興)。那一年,東晉的第五位皇帝——穆帝司馬聃也在剛收復的洛陽顯陽殿駕崩,時年19歲。
王羲之近乎一個甲子的生命之旅,大致是“烏云壓頂照前路,波濤洶涌隨始終”。在這條路上,先后有八位皇帝陪伴左右、接續坐莊、短暫施政,繼之有八王之亂、衣冠南渡、東晉北伐等歷史事件連續發生。時代的大風大浪、時局的大起大落、時勢的大喜大悲,即使放眼整個中國古代藝術史,也是十分罕見的。
但是,風浪之中可以使人思想寧靜,起落之時能夠讓人頭腦清醒,悲喜之際便于催人心靈超脫,進而生發起一種無奈心理、落寞情懷、隱逸情結。可以說,王羲之的一生就是在這樣的思想煎熬和情感嬗變中活得逐漸瀟灑的,王羲之的書法就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和人文語境中變得逐步風流的。
回望王羲之的成長之路,幼時的他,家境無比優越,父親王曠、叔叔王導等都是朝廷重臣和知名書法家。他在山東老家的日子很短暫,五歲時便隨家南遷,定居于南京烏衣巷。由于家族的耳濡目染,自幼喜歡書法的王羲之,在姨母衛夫人等著名書法家的指導下,七歲就展露出天才少年的書法潛力。尤其是成為東晉名臣、書法家郗鑒的“東床快婿”后,他的事業和書法更是一路高歌、突飛猛進、逐步封神。
凝眸王羲之的仕途之旅,他從秘書郎起步,先后擔任過寧遠將軍、江州刺史、會稽內史、右軍將軍等職務,稱病棄官后,遷居于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過起逍遙自在的半隱士生活,晚年則隱居于剡縣金庭,直至生命的終點。與之相伴的吃墨的故事、入木三分的故事、鵝池的故事、寫春聯接連被盜的故事等等,讓王羲之的為官之路生出很多典故。
審視王羲之的書法之果,他幼時在家人熏陶下,廣采眾長,備精諸體,隸、草、楷、行各體皆擅;青壯年時,廣交名流高士,專注楷書和行草,以筆法的平和自然、筆勢的含蓄委婉、筆意的遒美健秀而著稱于世,以格調的空濛浩渺、意境的深邃曠達、表現的飄逸雋秀而為集大成者,有楷書《黃庭經》《樂毅論》、行書《快雪時晴帖》《喪亂帖》和草書《十七帖》等經典流芳于世;蘭亭雅集后,其代表作《蘭亭序》一鳴驚人、聳入廟堂,王羲之以“書圣”之尊被歷朝歷代推崇備至。
剖析《蘭亭序》的前世今生,這一書法高峰的締造,離不開永和九年(353年)的那場醉。這場酣暢淋漓的醉,成就了王羲之和《蘭亭序》,它所蘊含的文化之美和本體之美,它所承載的人文之美和中和之美,即使經歷了1600多年的歲月洗禮,到現在仍然醇香撲面、美不勝收。
眾所周知,王羲之所處的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社會極度動蕩而個體思想卻極端活躍的年代。由此引燃的文藝火炬,作為那個時代的晴雨表,不能不說是一種傳奇。剝開這個傳奇的內核,赫然閃亮的是中國古典美學的輻射。
自中華文明肇始,到魏晉之前的兩漢,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奠基形成時期。這個時期的古典美學如同一本裝幀粗放的教科書,崇天敬地的蒙昧情懷、道法自然的生存法則、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仁義禮智的倫理秩序、社會生活的浪漫悲愴,都在增添著它的趣味性和可讀性。在這里,第一代美學先師,把讀美、釋美、論美的基點,放到了強調個體與社會、人與自然、理性精神與道德精神的和諧統一上;第一代美學大師孔子、孟子、老子等,把美在人倫、美在自然的命題確立起來;第一代文學大師屈原等,啟動“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浪漫主義旅程;第一代新儒學代表董仲舒等,以經學美學為坐標,全方位闡釋美學的經世功能,完成了情感與境界的天人合一。
基于此,遙望兩漢以前這些古典美學氣息的高頻次輻射,王羲之站在魏晉的時光里,在家族文化氣息的陶醉下,深度解讀和臨摹書法鼻祖李斯《泰山刻石》等歷代絕品的豐韻骨氣和方圓絕妙。這時的王羲之一定感受到,這本教科書的意猶未盡之處是:這個世界的很多美好在于用另一種藝術方式去尋找注解,這段歷史的很多空白在于用另一種審美情操去完善填充。正是這一素樸的原始醇香,為王羲之的書法思想孕育和《蘭亭序》美學理念的形成,提供了可以隨時落筆的翰墨投影。
時光不負勤奮之人,靈感來自偶然瞬間。晉穆帝永和九年農歷三月初三,那一天,春光明媚,惠風和暢,51歲的王羲之邀請司徒謝安、辭賦家孫綽、高僧支遁等41位高士名流,在浙江紹興會稽山陰的蘭亭舉行風雅集會,祓禊之余,流觴曲水、賦詩飲酒。這次雅集成詩37首,眾人一致推舉王羲之為匯編的詩集寫一序文留記。王羲之乘著醉意,在眾目睽睽之下,用鼠須筆在蠶紙上即席揮灑,寫下了28行324字的《蘭亭序》。從此,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座珠穆朗瑪峰、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篇經典散文、中國美學史上的一章光輝帖學誕生了,并給后世留下三個象限的美學意蘊。
第一個是純粹的文學之美。
《蘭亭序》這篇序體散文,是東晉政治風雨、社會風云、人文風采的生動寫實,其深邃的思想內涵和跌宕的情感宣言,使讀者在婉約清麗的境界中總體感悟了人世之樂、人間之痛、人生之悲。文章第一部分記述了聚會的時間、地點、人物、環境、盛況、天氣、感慨等,描寫自然風物之美、集會過程之娛、游目騁懷之暢,著重突出修禊的快樂;第二部分刻畫了“靜”“躁”兩種人不同的人生追求、處事哲學和生命際遇,闡發生與滅、樂與悲之間的內在聯系,著重強調生命的寶貴;第三部分批評了名士們的虛無思想、逸世觀念、無為心態,并對結集的目的進行說明,喚醒名士們不能在難得糊涂中讓生命渾渾噩噩地逝去,著重凸顯“死生亦大矣”的從容豁達的儒道共存世界觀。
作為文學精品的《蘭亭序》,是中國文學樣式的一次革命,是魏晉風度的詩意噴薄,王羲之的探索意義在于:讓歷史的風云際會、人世的悲歡離合、命運的起伏跌宕、情感的交融碰撞、藝術的互補互鑒,都借助史家的嚴謹和細膩,借助詩人的浪漫和激情,把海一樣的胸懷、海一樣的氣度、海一樣的深邃,自然而澎湃地釋放出來,從而把一個時代的生活故事完整地留給天空,把一段時空的審美寄托形象地留給大地,把一批文人雅士的虛無思想鮮活地留給未來。
第二個是崇高的形體之美。
《蘭亭序》是中國行書的立宗宣言,王羲之的創造性貢獻在于:把中國的古典書寫模式從秦篆漢隸的官方廟堂中解放出來,把漢魏質樸蒼茫的書風轉變為含蓄自然的流暢書體,把漢字的實用性功能改造為注重技法和情趣的試驗平臺,在開一代先河之時,把行書的形式美、表現美,瀟灑而高調地撒向社會、留在民間。
如果從形式美學的視野和表現美學的視點來看,《蘭亭序》是漢字幾何關系最完美的排列組合,是漢字舞蹈最浪漫的“多聲部交響”。在《蘭亭序》里,秦篆和漢隸所遵循的字體大小幾乎相等的比例關系遠去了,所師法的字與字之間距離幾乎相同的比率關聯淡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字與字之間不受字體大小限制的詩意揮灑和不受間距疏密關系影響的自然表達,這就使324個漢字通過情感和氣韻的引領,以黃金分割法的最佳態勢完成了幾何學意義上的一次完美超越;同時,漢字的舞蹈以“之”字為主旋律,21種飄逸的舞臺、雋秀的舞步、瀟灑的舞姿,舞出了游云之狀、蛟龍之勢、流水之幽,書法的內在本質由此彰顯;以筆畫與筆畫之間的意象勾連為動態音符,324個起承轉合的弧線、斷連相繼的弧度、筆斷意連的弧光,奏出了晉人風韻、高士風骨、大師風采,書體的內在靈魂由此生發;以不拘小節和自然率真的補寫、涂抹與改寫為接續音節,8處情感的補白、情結的補給、情操的補妝,補出了“維納斯”的斷臂之美、“蒙娜麗莎”的微笑之迷、“思想者”的沉思之憂,書韻的永恒品質由此凝固。
第三個是依存的中和之美。
《蘭亭序》是中國古典藝術所推崇的中和之美的光輝典范,王羲之的原創意義在于:把秦篆陽剛之美、滄桑之美所遵循的“骨、力、勢”和漢隸陰柔之美所沿襲的“味、韻、趣”進行化學反應,通過意境催化劑和意蘊依存這一介質,把書法的平和自然思想、含蓄委婉理念、剛柔并濟法則運用到書法本體的創作主旨之中,從而把行書的神韻、神采、神氣引入到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
如果深入其中,可謂是道家美學思想為其提供了多姿神韻,儒家美學思想為其平添了多元神采,酒神精神為其釀造了多味神氣。在《蘭亭序》里,王羲之以快樂為原點,用故事講述善美給人帶來的精神愉悅和人生啟迪;以情感為坐標,用墨色渲染生美給人提供的生命尊崇和生命法則;以憂思為橫軸,用線條貫通真美給人賦予的人格理想和道德指引;以啟示為縱軸,用氣韻串聯道美給人生發的人生境界和大道無形。從而以追求絕對自由的理想觀,把委婉的敘事與內心的悵惘糅合起來;以游乎四海之外的移情觀,把個體的內在情緒與幕天席地的曠達性情融合起來;以忘卻生死利祿的超然觀,把人生的意義與未來的向往耦合起來,把自由、頓悟、意志植根于毫厘之際,書法的剛柔并濟法則有了流淌神氣的廣遠光澤。
《蘭亭序》帶著醉意入世后,它的傳奇故事開始一步步走向神壇、走入大眾。開創大唐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千帆閱盡,獨崇羲之的魏晉風骨。隨后,李世民時代的書法三杰(虞世南、馮承素、褚遂良)的摹本最為經典和權威。文人雅士的多體傳承為蘭亭文化賦予了多維視角,王羲之是第一個臨摹《蘭亭序》的,他在酒醒以后反復書寫了多遍,卻怎么也找不到當初的感覺了;民間的多元傳承為蘭亭文化奠定了廣泛基礎,這得益于唐代以來眾多臨摹本、石刻本的面世,得益于眾多大書法家的傳道授業解惑,這種靠師承關系接續的蘭亭文化創作創造隊伍,形成了民間弘揚蘭亭文化的主流力量。現在,《蘭亭序》早已飛入尋常百姓家,早已走進學習者的手機內存里。
王羲之經歷了魏晉歷史地獄般的磨礪,才練就了創造天堂、構建高峰的力量。關于他和《蘭亭序》的話題將是永恒的。永和九年的那場醉,從歷史美學的演進邏輯來說,它屬于一醉千古;如果從書法美學的辯證發展來看,它何嘗不是千古一醉!
一言以蔽之,《蘭亭序》之所以能成為神品、成為經典、成為圭臬,離不開三個層面的相互依存,那就是文章里文學之美的感動人、書法上形體之美的感染人和思想間中和之美的感化人。王羲之被后世尊為“書圣”當之無愧,他用書法為魏晉風流書寫了光輝燦爛的精彩一筆。
王羲之《蘭亭序》局部(摹本)
三
時代選擇顧愷之,是東晉王朝之榮、中國藝術之榮、中國繪畫之榮。顧愷之也確實配得上這個“榮”字,他用濃墨重彩為“魏晉風流”平添靚麗底色,以不同凡響的風流韻致和飛天浪漫的《洛神賦圖》,為中國繪畫立起一座奇峰。
談起顧愷之,后人懷戀的大多是他的繪畫,其實他是一位詩書畫兼工的博學之士,時人曾送他才絕、癡絕和畫絕這“三絕”予以褒獎。他的身上激蕩著大半個東晉文壇的風云際會,他的畫里寄托著風流雅士人神共鳴的熾熱情懷。
公元348年,顧愷之(字長康)誕生于江南無錫的土著氏族之家。當時,東晉的第五位皇帝——穆帝司馬聃雖然才剛滿5歲,但已即位3年;那一年的王羲之45歲,早已名揚天下。公元409年,62歲的顧愷之在朝廷冊封的“散騎常侍”任上于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去世。此時,劉裕已成為東晉王朝的實際主宰,中國歷史上最傻的傀儡皇帝——晉安帝司馬德宗正在弟弟司馬德文(東晉末代皇帝)和夫人王神愛(王羲之孫女)的照顧下殘喘度日。
走進顧愷之的文藝版圖,可以說是“醉心書畫喚神明,大智若愚伴長路”。在這幅圖畫里,先后有六位皇帝臨朝執政,多位權臣把持朝綱,多起叛亂禍起蕭墻。皇權的起起落落、社會的黑黑暗暗、人世的迷迷茫茫,即使尋遍整個中國古代帝王更迭史,也是讓人不忍回眸的。
但是,起落之中可以使人看清鋒芒,黑暗之時能夠讓人看到曙光,迷茫之際便于助人避開旋渦,進而激越起一份黑色幽默、曲高和寡、笑傲人生的激情和勇氣。可以說,顧愷之的一生就是在這樣的現實境況和認知感悟中度過的,顧愷之的繪畫就是在這樣的情感托付和審美流變中升華的。
雖然顧愷之的家境與王羲之相比稍遜一籌,但生于江南的富庶之地、長于無錫的殷實之家,這份背景里隱含的家族榮耀,也是一般人家所不能企及的。然而,他一直沒有做過多大的官,長期以軍中文職干部的身份游走沙場和藝苑。
但顧愷之作為亂世的天選之才,一生情感豐富、鐘情文藝,關于他的故事,《世說新語》多有輯錄。比如,他反吃甘蔗的幽默故事、為早逝的母親畫像的癡情故事、為朝中政治人物作畫的迎合故事、與權臣桓玄斗智的詼諧故事等等,都說明他是一個有情懷、有智慧、有心計的可愛之人。當然,這些小佐料是撐不起顧愷之作為偉大藝術家的成就的。他最被后人看好和無法忘懷的,還是他的“三絕”。
就“才絕”來說,顧愷之飽讀詩書且出口成章,隨機應變且信手拈來,妙語連珠且文傾朝野,察言觀色且詼諧靈動。他的詩詞歌賦,文人氣息濃烈,諷刺意味深遠,讀來既酣暢淋漓,又發人深省;他的《論畫》《畫云臺山記》等論著,不僅提出了“以形寫神”等開創性觀點,而且為傳統繪畫發展奠定了根基,成為后人無法逾越的理論經典。
就“癡絕”來看,顧愷之的母親早逝后,他一直想為母親畫一幅肖像以示紀念,在反反復復追問父親其母相貌如何后,經過千百次的嘗試,終于畫出了讓父親等人都為之震撼的母親畫像。這份癡迷的情感,飽蘸著無限綿綿的親情。他吃甘蔗一反常人的做法,從末梢最不甜處入口,最后越吃越甜、漸入佳境的過程,蘊含了多少生活歷練、人生哲理。這份癡智,又有幾人能夠參透悟明。
就“畫絕”來論,顧愷之曾創作大量人物肖像及神仙、佛像、禽獸、山水等畫作,在建康為瓦官寺畫《維摩詰像》壁畫時,其“春蠶吐絲”般的連綿線條,畫人注重點睛的傳神之筆,霎時使作品光彩奪目,引起京城和藝術界巨大轟動;尤其是他的代表作《洛神賦圖》《女史箴圖》等名品,達到了一個時代的藝術高峰,《洛神賦圖》更是以“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首的顯赫位置,成為后世仰望膜拜的歷史坐標,成為中國美術史上的不朽力作。
那就讓我們聚焦《洛神賦圖》,看看這幅經典名畫所蘊含的美學思想、所詮釋的愛情故事、所描繪的生活場景、所彌散的生命哲思。
顧愷之所處的東晉中后期和不久前的漢末以來,是中國美學發展史上具有轉折意義的劃時代時期。這段不算太長的歷史時光,如同一部卷幅浩瀚的連環畫,雖然畫面上戰云密布、畫頁里刀光劍影,然而讓后人和思考者倍感欣慰的是,伴著戰火和硝煙、捧著離愁和別緒,凝結著“人物的品藻、玄學的探討和文藝理論批評的建立”三大思想內涵的魏晉美學款款而來。
站在這幅連環畫前,顧愷之最直觀的感受是,隨著漢末儒學影響和重善輕美傳統逐步退出東漢的歷史時空,美學視野開始切換到重美輕善和研究美與藝術自身的特征上,尤其是曹丕把美學問題的獨立探討放在了第一位的實踐經度上,嵇康以理論思辨的方式提出客觀美學和形式美學后,魏晉美學迎來了它最卓越的貢獻和表達。
走近這幅連環畫的中心畫面,最真切的感悟是,隨著晉代門閥世族的大力興起,人物品藻的標尺也開始向人物的個性氣質和風度才華上位移,這種品評尺度由于深深打上了審美的烙印,直接影響了各種文藝美學思想的發展;尤其是王弼的“正始玄風”揚起后,魏晉玄學迎來了它的輝煌一幕,他們依托抽象思維和義理分析,開始從哲學本體論上去探求人生的價值和理想,從“言”與“象”是否“盡意”的連綿爭論中去凝結美學領域的藝術精神。
基于此,顧愷之沐浴在魏晉下半葉的陽光里,在導師“東晉中國畫革命家”衛協的悉心指導下,一邊探究著這些文藝理論的實踐意義,一邊探索著中國畫“以形寫神”理論的精粹,衛夫子繪畫注重線條造型的“靜思巧密”之美,成為顧愷之一生傳承和高揚的繪畫真諦。這時的顧愷之,一邊享受著夕陽的浸染,欣賞著這幅連環畫,一邊捧著巨筆走進畫中,并最終成為這幅畫里最亮的一頁。此時的他應該想到,敞開思緒的歷史畫卷,敞開心扉的藝術空間,一定會讓他用繪畫找到生命純美的瞬間。正是這一純粹的現實香味,為顧愷之藝術思想的蓄積和《洛神賦圖》美學思想的凝聚,積累了可以隨時噴薄的美學能量。
思想引領實踐,并為實踐綻開絢麗之花。盛開于東晉的《洛神賦圖》,由于年代久遠,創作時間已無法考證,原作也早已消失在時空深處,現在流傳于世的,主要是宋代四件摹本,這些摹本長達6米,皆為絹本設色,分別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和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真容雖難覓,摹本亦精彩。關于《洛神賦圖》,它是以魏國文學名家曹植的名篇《洛神賦》為藍本,用連環畫、折幅式的形式,講述了曹植與洛神相遇、相戀、離別的愛情故事,我曾用散文詩對其進行解讀:
夕陽下,曹植的詞賦絢為晚霞;洛河邊,顧愷之的絹彩燦成神話。一切為了一場等待,等待翩若驚鴻的那一剎。你來了,裊裊飄浮的一片云,五彩綾緞卷起飄逸的華發。盼太久,青春的宮闕早已坍塌;念太悠,紅塵的往事還未放下。天邊的洛神,守望一生是為了等你一起羽化。
碧波上,洛神的笑靨艷若桃花;綠樹旁,曹植的情絲悄悄發芽。一切為了一次相會,相會千與千尋的那個她。你近了,矯若游龍的一幅畫,衣袂飄飄傾訴纏綿的情話。聚太少,天國的溫柔會不會慢慢融化;散太多,人世的冷雨暖不了春秋冬夏。身邊的洛神,情牽一世是為了和你相牽相掛。
云車上,洛神的目光綿綿流轉;輕舟里,曹植的回眸惆悵交加。一切為了一場離別,離別千嬌百媚的那片霞。你走了,風姿綽約的一道虹,馬蹄聲聲踏碎了無言的落花。晝太短,滴血的社稷何時才能結痂;夜太長,入夢的封地只能把思念刻下。心中的洛神,幽思千載是為了睹你萬代芳華。
順著詩意走,管窺圖中經。《洛神賦圖》之所以能成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首,是由其賦畫聯姻的意境之美、撼人心魄的故事之美、姹紫嫣紅的色彩之美、浪漫綺麗的想象之美、婉約悲愴的愛情之美、夸張細膩的造型之美共同架構的。走進它就如同走進了中國古代文人畫、人物畫、山水畫、神仙畫的百花園,這里的每一處藍天碧水、每一棵古樹奇松、每一片五彩祥云、每一位人物形貌、每一個怪獸魚蟲,無不顯示著它的高妙與雄奇。
就意境和愛情之美而言,曹植《洛神賦》的故事家喻戶曉,曾讓萬千世人垂淚惋惜,顧愷之用《洛神賦》的人物原型和情感線索作為畫作的主題主線,以全卷三部分相互連貫、彼此輝映的篇幅,以寫實的手法、“美人香草”的意蘊,曲折細致而又層次分明地描繪出曹植與洛神之間真摯純潔的愛情,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把文學經典引入繪畫本體之中,并實現賦與畫強強聯合,開了文學與藝術相互轉化、相得益彰的先例,這種魄力說是開天辟地也不為過。
就色彩和故事之美而論,《洛神賦圖》整體設色濃艷、典雅鮮麗,給人一種視覺審美上的全方位震撼和空間思索上的多維度期待,其色彩變化的節奏與故事展開的線索完全對應,其色彩運用的尺度與情感遞進的過程完全吻合,其色彩表達的主旨與人物命運的結局完全一致。這種用色彩來烘托故事、用故事去選配色彩的組合方法,這種用濃淡變化來折射心理、用情緒起伏而妙入毫厘的呈現方式,實現了視覺通感與心靈感悟的完美契合。
就想象和造型之美而云,《洛神賦圖》雖然取材于曹植的原賦,但在情境的設置和情節的表現等方面又超越了原賦。顧愷之憑借天才的想象,虛構出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許多神仙和奇禽異獸,如長著一對長長鹿角的海龍、長著豹子頭的怪魚等等,不僅增加了畫面的神秘感,而且強化了故事的傳奇性;顧愷之依托惟妙惟肖的造型幻象,以傳神的動感、質感、觀感等細節,如不同的水勢、水態、水花的組合,神駕六龍云車離去,玉鸞、文魚、鯨鯢等相伴左右,洛神回憶張望等過程,不僅體現了故事的曲折生動,而且表達了洛神和曹植的依依不舍,這種微妙的瞬間是充滿詩情畫意的。
因此,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不僅代表了東晉時期中國繪畫的最高水平,而且對當時及后世畫家產生了深遠影響。主要是:文學與藝術的結合,抬升了文學作品和藝術作品的雙重價值;連環畫式的長卷構圖,開啟了中國畫從實用功能到審美自覺的思想飛躍;以形寫神的筆法,實現了中國畫從傳統寫實到創新寫意的哲學思辨,為世人留下了一幅永遠鮮亮的歷史畫卷。顧愷之被后人敬為“中國畫祖”貨真價實,他用繪畫為魏晉風流增添了光彩奪目的驚艷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