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園是千年古鎮同里最為閃亮的名片，來過的名人或普通人難以計數，寫下的文字汗牛充棟。我發現一個問題，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都會說“園子不大”。我對這一說法表示不解并存疑：定義一個園子的大小，體量是一個方面，但更關鍵的，還在于這個園子的“內存”吧。1879年，正當壯年的任蘭生，在鳳（陽）潁（州）六（安）泗（州）兵備道任上遭到彈劾落職，回到家鄉同里，請造園家袁龍建園名“退思”。專家考證，園的命名出自《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園子確實不大，不到十畝地。我生活的城市揚州，晚清第一名園寄嘯山莊（何園）超過了二十畝，個園更是達到了三十六畝。所以，你說退思園“園子不大”，有一定的道理。退思園的大門與普通人家的大門，寬度、高度都相仿佛。白色的墻面，暗黑的瓦片，不施油漆的普通木門，構成了園子的門樓。一位被解職的官員，滿腹愁黯，門臉也無法光鮮、張揚。主人的心思已經寫在這里了。然而，進入園子，卻是另一番天地，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油然而生，山、亭、臺、閣、廊、坊、橋、榭、廳、堂、房、軒，江南園林的造景元素一應俱全，讓你目不暇接。這就如同你在街頭遇到一位貌不驚人的老者，其肚子里卻藏著看不到底的學問。尤其是退思園的長廊，依池而筑，高低起伏，蜿蜒曲折，藏著一眼望不見頭的奧秘。園不廣，但以豐取勝，是另一種大。
記者 邵丹 攝
園內景觀，皆貼水面，整個園子就像是從水中生長出來的。依水而謀，貼水而建，這固然與水鄉情結密切相關，我們更可以讀出主人“身如不系之舟”“江海寄余生”（蘇東坡語）的無奈與悲情：官場中人，身不由己；坎坷顛簸，世事無常。如果你還不能理解主人的心懷，那么，園中的“鬧紅一舸”就直接點明了園子的主旨：如船一般漂泊的宿命是難以擺脫的。一個“舸”字，特別值得玩味：滿載著主人進與退的大矛盾、大糾結。水和船，共同抒寫寄托了主人蕭瑟、荒涼的心態；但是，他為什么偏偏取了“舸”而不是“一葉扁舟”？“舸”是船之大者，此“舸”，是不是暗指任蘭生從來沒有泯滅過壯懷和豪情？我這樣揣測是有依據的。時間到了1888年，任蘭生已經賦閑九年了，距離可憐的愛新覺羅·載湉親政還有一年，黃河決堤，任蘭生接詔之后，毅然決然，策馬上任，奔赴抗災一線。也就在這一年，他不慎從馬上摔下，“疽發尾閭”，竟以51歲病逝于任上。這樣的胸襟，我們還能說“園子不大”嗎？再看園中的眠云亭，這幢二層歇山頂建筑，下層周圍用湖石圍住，創造出“無山勝有山”的意境。特別值得品味的是園中春、夏、秋、冬四季氣象，除了前面所說的“鬧紅一舸”突出春意，“菰雨生涼”營造夏境，“紅楓金桂”彰顯秋色，“歲寒三友”寓指冬令。退思園里的“四季”，“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朱熹《詩集傳》），立體的修辭，貼切的起興，意蘊雋永，詩情豐潤。退思園主人胸藏四季，意注萬類；謀略遼闊，造作揮灑。是不是很大？同為同里人的計成，著成了世界文化史上第一部園林藝術專著《園冶》，提出了“多方勝景，咫尺山林”的主張。兩百多年后的任蘭生和袁龍，充分領會了《園冶》，并忠實地踐行，創造了“以小見大”的經典。晚清落泊官員任蘭生，為同里、為吳江、為蘇州，更為江南園林留下了光照千秋的一筆。因為退思園，同里也成為唯一擁有世界文化遺產的江南古鎮，這手筆就大了去了。袁益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