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是散文家中的另類。他從不在專業散文家群中湊熱鬧，也不屑摻合評獎之類的活動。但是，他的散文在完成時態的寫情寫景之上融入知識與智慧的文字，博古說今、談天說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具有很高的辨識度，闖出了卞氏散文的一條新路。他的新著《北大與時間之外》（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3月第1版）是他的對母校北大情結的深描和播撒，散發著濃郁的北大情懷和不舍的燕園意緒。
一、感受北大的文化氣場
北京大學，不僅是“五四”運動的發源地，而且是中國共產主義先驅從事革命活動的重要舞臺之一。閱讀卞毓方先生的《北大與時間之外》這部32萬字的散文集，首先讓我們感受到其中強烈的北大文化氣場，體驗到北大人濃濃的“未名湖情結”。
北大有逾百年不平凡的歷史，有古樸典雅的校園，藏書豐富的圖書館、高素質的名師教授隊伍，有經過考試擇優錄取的來自全國的青年才俊。這些優越的硬件、軟件條件，足以令人自豪。作為中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在全國人民心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作為“老五屆”大學生中的一員，卞毓方1964年從江蘇考入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日語專業，師從季羨林等先生學習。盡管遭遇到“文革”運動，但北大的老教授，北大的文化傳統、未名湖、雅爾塔以及一草一木，都給他留下了終生難以忘懷的深刻印跡。他在自序中感嘆：“一日北大，終身北大”。恢復高考以后，卞毓方又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學習，獲文學碩士學位。并曾多次回母校追隨、采訪季羨林等大師，進一步感受北大人的家國情懷。眾所周知，卞毓方自1995年以來，書寫了很多關于北大的散文以及涉及北大精神和人物的傳記文學。其中《季羨林——北大其魂，清華其神》，《天意從來高難問——晚年季羨林》《大器行天下——季羨林的前塵后影》以及《千手佛云，千眼觀虹——季羨林 錢學森 陳省身 侯仁之 楊絳 黃萬里的人生比較》等等，這些傳記文學成為人們解讀季羨林先生和走進大師們的多把鑰匙。卞毓方并不滿足于對北大大師級人物傳記的寫作，而是始終被北大的文化氣場所熏陶，被北大的情結所纏繞。于是，他驀然回首幾十年的文字生涯，對自己北大情懷進行一次全方位的掃描和透視。
《北大與時間之外》，基本上是以時間為序展開。全書共分六輯。第一輯是卞毓方進入北大之前的人生際遇，自幼曾讀私塾，一條手縫的紅領巾，七拐八拐就拐向了北大，這些對青少年時期生活的記憶，恰如朝花夕拾……第二輯是他在北大讀書期間的思緒回憶，特別的是“大一大二的花絮”值得珍惜。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大三大四大五是在運動中度過。第三輯是卞毓方最初參加工作的經歷，包含調動工作和考研究生等切身經歷。第四輯是回憶他的北大同學曲折多舛的命運軌跡——“玉骨冰肌絕俗緣，懸崖峭壁傲霜天”的翻譯家王復；同門師姐林江東，集翻譯、從政、經商多種職業為一身，最后又成為很有造詣的畫家；最成熟而豁達的同窗：張晶等等，每一位北大的同學，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生定義和難以忘懷的際遇。第五輯包括五篇寫北大泰斗級人物散文：包括蔡元培、胡適、馬寅初、陳獨秀和魯迅。第六輯主要是寫那些他熟悉的、相知相交的北大專家學者的逸聞趣事，這輯里以《北大三老》最為人所熟知，傳播甚廣。
在《北大與時間之外》中，既有圍繞著北大的人與事展開敘述，娓娓而談，有青春回眸，有“書齋浮想”；有“未名湖中燃燒的荷花”，也有“懂得鐘亭，就懂得北大”的感悟；有時時緬懷的老師，如，“最緬懷的老師：陳信德、卞立強”，也有心里惦記的同學——“中文系的兩條漢子”；……年逾古稀的卞毓方先生，時至今日對曾經北大的一切都如數家珍般地回憶懷念，這是任何大學畢業生對母校都有的共性情感。這些真情書寫，就像是口述歷史，是一種當事人自說自話的真實生活。書中的每一篇散文幾乎都與北大情結血肉相連，始終沒有離開北大的情結的覆蓋與纏繞。
近年來，寫北大的散文不少。北大畢業的奚學瑤、張從、孫蘭芝就主編了三卷本的近200萬字的散文集《告別未名湖》。在“老五屆”大學生和境內外學界均很有影響。卞毓方的《北大與時間之外》不僅在時間縱向上記載了與北大的多個難忘瞬間，而且在事件的橫剖面上，直面展示了社會、時代、歷史發展的印痕。憑借學者自身深厚的學力與見識，卞毓方有意識地發掘北大歷史埋藏著的文化遺存，用記者的敏銳和現代人的思維感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二、追憶北大的文化巨人
在我看來，卞毓方的《北大與時間之外》，第五輯收錄了最重要的涉及北大標志性、泰斗級人物的散文，甚至可以說這五篇散文也是卞毓方歷史文化散文中的精品，是卞毓方寫北大人的代表性佳作。無論是在北大迎來百年誕辰時所寫的關于北大和首任校長蔡元培先生的《煌煌上庠》，還是寫胡適先生的《夢滅浮槎》；寫馬寅初先生的《思想者的第三種造型》；寫陳獨秀的先生《獨秀的另類“文存”》和寫魯迅先生的《凝望那道橫眉》。五篇散文角度新穎獨特，視域深入寬闊，縱筆大膽運斤，特別是寫《獨秀的另類“文存”》從某種側面上看，無論是從題材的選用上，還是思想解放的力度上，都是在黨史人物類散文寫作方面具有開拓之功。甚至可以說此文給2021年建黨一百周年之際問世的《覺醒年代》這部長篇電視劇的創作，提供了某些可資借鑒的思路和氣魄。《獨秀的另類“文存”》一文，最早刊登在《十月》雜志2002年第一期，后來收錄在東方出版集團2004年出版《長歌當嘯》散文集中。可見其絕非尋常的遠見卓識。這幾位北大名人，無論是蔡元培、馬寅初，還是陳獨秀、魯迅，都是在中國近代歷史上彪炳史冊的人物，每個人都是立德立言立傳的民族精英。對這些民族主義、共產主義先進思想的先驅，宣揚科學與民主精神的斗士偉岸形象，卞毓方主要集中筆力，對北大的文化巨人在思想精神上、理想追求上的巨大貢獻，以及他們大無畏的英雄氣概，給予再現和點贊。《煌煌上庠》憑欄登高，鉤沉典故，大氣磅礴，縱橫恣肆，可以說，是卞毓方知性散文的發軔之作。此篇孕育于北大百年校慶臨近之際，飽含了作家對母校深厚的情感、長期的認知，以歷史與文化的目光，進行了宏觀的回眸。卞毓方把北大文化巨人放到復雜動蕩的歷史背景中書寫，使散文本身變成深刻的歷史、民族的宏大敘事，描摹對象就肩負著時代洪流和社會進步的方向和標志，使卞毓方弘揚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精神的探索追求具有了超出一般散文作品的意義和份量。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對文藝復興時期巨人輩出的現象時指出，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在我國清末民初，也涌現出一大批文化巨人。蔡元培、陳獨秀、馬寅初、魯迅既是當之無愧的文化巨人，也是北大的驕傲，甚至可以說是民族的驕傲。他們分別是思想家、教育家、人口學家，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驅和白話文小說的第一人，在各自的領域創立新潮，獨領風騷。特別是魯迅先生，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還是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毛澤東同志稱贊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郁達夫在紀念魯迅大會上說：“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不行的，一個有英雄卻不知敬重愛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藥的，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拜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卞毓方很認同這些觀點，他對北大的民族英雄，對魯迅等偉人充滿了敬慕之心。他的這幾篇散文，就集中顯現了他的敬慕愛戴之情。眾所周知，北大的文化巨人，不僅是屬于北大的，而且是屬于中華民族的。特別是當下，在努力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我們無時無刻不需要文化巨人的勇氣和精神指引，甚至可以說，我們須臾不能離開北大文化巨人的實事求是、追求真理、捍衛核心價值的正直人格和高貴靈魂。從這個角度來說，卞毓方對北大文化巨人赤誠書寫的散文，是《北大與時間之外》集子中份量最重的，也是本書的精華部分。事實上，在這五位文化巨人身上也存在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是，他們對中華民族的給予，對中國歷史的貢獻無疑是極其巨大的。他們在共產主義思想的傳播、人才培養、人口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語言學等多學科上的建構、創造和貢獻都是無比珍貴的，也是至高無價的。卞毓方為北大巨人畫像，為北大巨人立傳，為北大明德，繪就了北大的精神圖譜，這應當是作家構思此書的出發點和立足點，也是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財富。
三、以自己的親歷歷史燭照他人
卞毓方在《北大與時間之外》，不管他寫北大校園之內的人與事，還是續寫北大校園之外的人與事，都念茲在茲，釋茲在茲。集子中，無論是長篇散文，還是短篇隨筆，都濃縮展示著與北大相關的時空間的情懷。散文本來是自由的文體。收縱自由，筆走龍蛇。長而不散，流轉自如，意蘊沛然，感人至深。短文小札，別有情致，靈光一閃，令人怦然心動，也是很有價值。《世說新語》，蘇東坡隨筆，晚明小品篇幅都不長，寥寥數語，卻能穿越時間，讓后代驚嘆不已。外國散文家中培根隨筆，蒙田隨筆，以及丘吉爾的演講，都充滿“語言的力量”。譬如丘吉爾說的“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內”，此語我們想想是否會驚出一身冷汗，然后悟出一些道理？
卞毓方的精短散文中，以《北大三老》最為著名。短文中以有趣的筆觸寫出了季羨林、金克木、張中行三位北大資深教授的形象特點，令人感到學術老人的可敬可愛。還有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哲學家湯一介、書畫大師歐陽中石，經濟學家厲以寧，哲學家李澤厚，文化學者、評論家錢理群和經濟學家張維迎等，著墨不多，神韻畢現。可以肯定地說，如今的北大，像北大三老那樣的名教授是越來越少了。卞毓方以輕松精準的筆調，記述了與上述多位學者教授的印象以及趣聞。生動活潑，妙趣橫生。 在《北大與時間之外》中，涉及到的人物近百位，無不顯露著君子風范。君子風范，是卞毓方先生所艷羨和尊崇的。這為我們勾勒出北大人精神的一個側面。在如此的調性下，散文無論長短，只要有自己的思考和一孔之見，就會給讀者帶來啟發。譬如《黑夜的黑和白天的白》《書齋浮想》《與我同行》《幸虧不是我》《生命是熱烈跳動的音符》等，這些篇章可以視為書之靈魂，是一個北大學子對世界、對人生的深邃思考。而這樣的思考，是貫穿于全書的，由此構筑起書中所描寫的北大人的精神支撐。在卞毓方的創作實踐中，敘事并非只是為了塑造人物形象和編織故事，而是以此為引子來抒發人物命運，寄寓生命感懷，折射時代精神。體察生活表層的顯凸意義，觸摸人物命運的潛在意脈，使得《北大與時間之外》具有深厚的歷史意識、文化意義和審美價值。
卞毓方以自己親身經歷的北大生活和歷史，濃縮于時空間的情懷敘事，真實生動又鮮明形象地告訴讀者，北大的昨天曾經發生了什么，啟迪人們應該如何思考教育、學術、創作與奮斗。他的敘事方式，不是單純的散文文體特征，而是以我為講述主體，把讀者帶入北大歷史的隧道，洞若觀火，鑒古知今。
卞毓方的散文語言一向為業內人稱道，也被讀者贊許。文章中充滿著指點江山的書生意氣和以家國為己任的剛腸血性。他的文字具有一種彈性，擺脫了學究氣，散文如天馬行空、大氣游虹，浩氣盈胸，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長歌當嘯，獨樹一幟。卞毓方的散文中有一股氣勢。筆隨氣走，氣隨勢轉。大氣盤旋，恣肆汪洋。卞毓方的散文語言大膽深刻、豐富霸氣，用詞常常突破常規，他稱之為“破體”。打碎舊概念，賦予新內涵。古文基礎扎實，并受外國文學的影響。外語的詞序、詞根、詞性等變化為他在運用漢語時的突發奇想、創造新意注入了活力。雖已年逾古稀，卻依然保持這北大人的青春朝氣，借用卞毓方之際的一句話：“書生老去血猶沸，天涯誰解壯士心？”，卞毓方的激情燃燒、浩氣盈胸，見識卓犖，他的《北大與時間之外》給我們帶來了很強的啟迪和深長的思考。僅此一點，這本書就很有價值。
（作者周紀鴻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